就这么在这乱世中飘啊飘,先是在山西的群山窝里转悠,后来去投了王嘉胤,然后是王自用,接着是高迎祥,再后来是李自成。
首领们换了一个又一个,李满仓也从当年拿着破烂长矛的杂兵历练成了弓马娴熟的精锐。营里的同伴们都是这么从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
这年头,无论官兵还贼兵,大伙的经历都丰富的很。
有官兵投贼的,有贼兵受招安穿上官衣的,也有兵变贼又变回兵再变回贼的,总之大家伙都是乞一口饭吃,求一条活路。
转机发生在崇祯十五年。这一年,闯王李自成先后杀死陕西总督傅宗龙、汪乔年,又在河南郏县击败明陕西巡抚孙传庭。
从此,李满仓再也不用担心被官兵撵着到处跑了。安定下来的李满仓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粗手大脚的健壮妇人和刚出生没多久整个人都皱巴巴的李有粮。
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后,李满仓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乐呵呵的,脸上的刀疤看上去都不那么可怕了。
私下里,李满仓也很惶恐,孩子出生没几天便跑了好几十里路去附近据说最灵验的一所寺庙,恳求神佛保佑,孩子能平安长大。
以前犯下的罪孽,自己愿意一力承担,上刀山也好,下油锅也罢,莫要牵连了子孙。
小婴儿渐渐长大,学说话,会走路,闯王的造反事业越来越火红,李满仓的日子也越发有了盼头。
不过这一切在山海关下戛然而止。
那一战,真是惨烈啊。不能说大家伙打的不好,弟兄们尽力了,但真的打不过。步兵尽墨,骑兵仅余七千,闯王多年攒下的老底子一下子没了大半。
一片石之战后,不少顺军很不服气,认为那清军趁人之危,在吴顺两军鏖战大半日后方才下场,胜之不武。
结果潼关一战,又是大败亏输。
这次顺军早早准备,又有雄关为屏,但在敌军红衣大炮的轰击下,依然无济于事,防线一触即溃。
十余年间,李满仓见过很多对手,但无论是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的标营,还是那吹上天的关宁铁骑,都比不过这帮辫子军。
也只有闯王麾下装备最精良、训练最严格的亲军才能跟他们掰一掰手腕。但是他们的人数太多了。真不知道这白山黑水是怎么养出来这么多的杀神的。
但凡精锐,第一必须营养充足,如此才能体魄强健,挽得了强弓,披得了重甲;第二必须装备精良,弓甲质量得过硬,战马营养要保证;第三必须严格操练,没有足够的时间演练战阵,再好的个人武艺也会被碾压;最后就得是赏罚分明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罚之下方知敬畏。
最后一条且不论,光前面三条,大部分的明军一条都不符合,便是少数明军标营、闯军精锐也只能做到马马虎虎,也仅仅是马马虎虎罢了。
就以闯军为例,说营养充足吧,虽然闯军势大后,精锐待遇都不错,但当年风餐露宿,哪个不是一身暗疾;说装备精良,闯军从来没有建立过一个稳定的后勤保障系统,大都是捡明军的来用,而大明的武备,唉,一言难尽;严格操练嘛,大家伙都是死人堆里练出来的一身本领,确实过硬,但常年习惯了提桶跑路,也很难打什么硬仗,一片石之战已经是顺军的巅峰了,还是靠着开国在即的一口气吊着;赏罚分明么,一个没有历史延续的政权,就算是赏罚分明又如何?今日赏你一百亩地,明天敌军打来地就没了,拼命杀敌,所为何来?
闯军做不到,腐朽到极点的明政府军就更够呛了。
当年松锦大战,大明集全国之力的十几万大军中,还是有那么三五万勉强可战之兵,面对八旗偏师一度还占据上风,但当皇太极全师而来,明军就不够看了。
本来核心兵力就远少于对方,还分属多个系统,不像八旗那样如臂使指。上风时尚可,一旦陷入逆风局,马上全线崩溃。
这八旗兵不单四条齐备,更有大炮助阵,如虎添翼。
闯王精锐损失大半的情况下,哪里能抗衡得了。很快,闯王就带着大家伙千里转进,奔赴湖北。
偕老妇幼数十万人行进千里谈何容易。中间如何应对敌军的追击?
而且李满仓看得清楚,大战连连之下,顺军很难翻盘了。就算到了湖北,四面皆敌之下,也不过是延缓些时日罢了。到时候,难道再去像以前一样,四处流窜吗?
自打有了牵挂之后,李满仓已经不想再过这种动荡的日子了。
下定了决心,李满仓趁着人心动荡混乱不安的当口,与几个一样想法的同伴,偷偷脱队,找到妻儿,避入山中,待到尘埃落定,才出来当了大清的顺民。
反正乱世之中,户口混乱,到处都是荒村,随便找个没人的村落谎称当地人便是。
就算被发现了也无妨,官府正是需要录入户口的时候,谁管你真假,只要肯交税就是真的。
就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李满仓摇身一变又成了顺民,只是从大明的顺民变成了大清的顺民。
再之后,拿惯了刀枪多年不曾务农的手尝试着慢慢适应田地的生活时,陕西提督的标营招兵,李满仓去应征,又鬼使神差地成了大清的官军。
从大明边防军到大清野战军,真是好大一个轮回啊。只是不知道多少白骨埋藏在这段轮回之间。
绿营兵的待遇嘛,就那么回事,守兵每月一两,战兵一两半,马兵二两,除银两外,再给三斗谷。大清两百年没变过。
这个待遇要是拿到清代中晚期,甚至是康乾盛世的后期,都只能上街乞讨。
那会一石米都要二两半的银子。就算没有被各级军将过几道手,一个月的收入也只能买几十斤米,一家人可不就只能吃土。
所以那会儿很多绿营兵都有外快。
有门路的,就趁解送、缉私、承催之类的职务之便捞点,没有门路的就只好搞些兼职,裁缝、木匠、屠夫、种地、做买卖,或者说这才是他们的主业。
但是顺治晚期这会,银子还是很值钱的,购买力是百多年后的三倍不止。
再加上婚丧嫁娶发点补贴啥的,日子倒也能过得去。但也就是过得去了,想过得多么宽裕是不可能的。
不过李满仓倒是挺满足的。
纸面上的待遇,明清都差不多,但是大清欠饷的问题没有那么严重,至少对陕甘绿营这帮能打的苦哈哈很少拖欠,听说南边有些地方倒是拖欠挺厉害。而且一家人在一起的平静生活,挺好。
尤其是近年来陕西反贼销声匿迹,天下一幅太平景象,再也不用体验往日那朝不保夕的动荡岁月。
待到后来,李满仓年岁大了,眼瞅着就快五十岁的人了,年轻时风餐露宿厮杀求活落下的暗疾开始发作,身上整日里疼痛难忍,便告了老,由已经成年的儿子李有粮接替。
年轻的李有粮就不一样了。没有经历明末动荡岁月的少年对于目前的生活并不满意。每日里清汤寡水,想多吃几口肉打个牙祭都难得。
爹娘攒下来的散碎银两估计也就够娶个门当户对的丑妇。但凡有点姿色的,都去给富贵人家做了妾。
自己也是弓马娴熟的好汉,凭什么就不能搏一把。本来还惋惜没有选入平灭南明的大军,突然听说蓝田有叛贼作乱,李有粮一下子兴奋起来。
临行前,老父苦苦叮嘱,临敌需慎重,千万莫要逞强,每年区区十几两银子的饷银,不必要这般卖命。
要是不小心为国尽忠了,步卒也不过是三十两的抚恤,值得吗?马兵的抚恤标准还比步兵高些,但充其量也只能买到数千斤粮食,仅够一家人省吃俭用几年的开销罢了。
李有粮当面答应的挺好,转头就当成了耳旁风。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连个模样俊俏的新妇都讨不到。
这般生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战场拼杀一番,说不定立下功劳,捞个把总甚至更高职位的军官当当,也能娶到心仪的媳妇,养得起几个胖娃娃。
这帮贼子是真凶残啊,不要命地冲阵,任凭清军阵前铁甲如林,两翼马队骚扰不停,丝毫没有溃散的意思。
贼将是给这些兵下了蛊吗?都这么拼命?李有粮自问在绿营兵中也算是战斗欲望比较高的,但跟这帮子亡命徒真是没法比。
这帮人,根本就没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啊。李有粮咂了咂嘴,内心感慨道。就是不知道这位小哥知晓了秦军的待遇后会不会发出同样的感慨。
要是皇帝许下重诺,一颗人头换一套房子外加一顷地,只怕李有粮的老爹都会一个骨碌从病床上爬起来,提起刀枪往前冲。
年轻小哥李有粮正在感慨时,提督王一正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铁甲亲军的伤亡慢慢开始大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打了这么久,大家的气力已经快耗尽了。
近距离接战是个很耗力气的体力活,哪怕是八旗兵那种好吃好喝营养丰富又时常打熬身体的职业军人,批重甲上战场砍死十个八个无甲杂兵,也会累的气喘吁吁。
提督的亲兵待遇不错,但比起几倍薪水还有优免赋税的旗地的八旗大爷们差太远了,至少经常的肉食供应是不可能的。
所以耐战性也大有不如。一旦体能耗尽,再好的装备也只有被宰割的份。
临阵撤退交替换人也不是不可能了。这种战术动作可不是轻易能做出来的。一不小心就成了全军崩溃了。
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比拼意志了。敌军伤亡比清军重得多,王一正就不信,这帮人是铁打的,能一直这么疯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