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兵佐领齐元这会正带着十来个部下躲在梯田坳里,一边猫着腰窜来窜去躲避敌军,一边不时探出头来观看战场形势。
五十岁的老骨头了,这么跑来跑去可真不容易。
几门吃饭的家伙--佛朗基炮早就被丢到了路上,逃跑的当口,谁有功夫去伺候这么重的铁疙瘩。
这些个炮甲的人,平日里都是跟大铁疙瘩打交道,马上功夫可比正经的马甲兵差远了。
刚才冲阵后不久,一行人便跟大队人马走散。眼瞅着就要被贼军合围,还是齐元当机立断,一路冲到了丘陵边上,弃马窜进了梯田里,暂时躲过了一劫。
这命暂时是保住了,可看着山下的战况,一伙人只觉得心里发苦。人过一万无边无沿,这马队就更壮观了。
数万匹马,把整个蓝田的平地塞了个满满当当。西安将军麾下的两千八旗兵在敌军的浪潮里拼命挣扎,眼瞅着能有五成逃出生天都是佛祖保佑了。
大军战败,他们这些弃卒的下场不问可知,等敌人腾出手来,就是一伙人的死期。
齐元心中大急,却是左思右想也没个主意。三千八旗都要完蛋了,一个小小汉军佐领又能做得了什么?
自己一把年纪,死了也便死了,西安城中一家老小可怎么躲过这一劫?
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定然是年轻时作恶多端,如今佛祖报应到头上来了。
当年齐元只是一名普通辽东军户家子弟。既然是底层军户,在人多地少的辽东,那日子当然是凄惨无比。
大明控制下的辽东面积可比当年汉唐小多了,连努尔哈赤起家的赫图阿拉都在辽宁范围内,山海关外明廷实际掌控的地盘有多少可想而知。
就这么点地盘,到了明末已经塞了二百万有余的人口。当然,官方上的数字不过四五十万。
但是,大明的户籍管理嘛,比之大量隐户的唐代都远远不如,更别说精准到个位数的汉代了。
这么个光景,底层辽民的生活可想而知。关内有活不下去的饥民造反,关外当然也不会少。
早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前一二十年,活不下去的辽民便一茬又一茬地暴动,有时甚至能啸聚一两万人。
边境地区的军户多有逃亡到女真地界的。“少壮强勇之人,亡入建州者什四五”“生于辽,不如走于胡”。
有手艺的,便给建州夷人打铁制衣、伐木烧陶,没有手艺的,便去种地。便是在建州为奴,也胜过在明地。
这奴隶好歹也是主人的私产,能够为主家创造财富,很多时候主人家对奴隶也精心着呢。就像那牛马之类的大牲口一般,喂养妥当了才好驱使干活。
而在大明,嘿,不比建州地广人稀,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了,死几个下贱的小民算个屁。
不光小民,便是商人和一般小富之家也多有勾连女真的。
当年万历皇帝派宦官到辽东来搜刮,多少小康之家的百姓、地位低下的商贾被整得倾家荡产。
一些有路子的,便跟女真人这边打的火热,以便做个退路。
比如那佟家,便早早跟努尔哈赤结了亲,在天命汗起家的时候出了不少力。后来便也成了大清响当当的大家族,号称佟半朝,姓氏也改成了佟佳氏。
努尔哈赤进攻辽地时,喊出了“房则同居,粮则同食,田则同耕”的口号,和李自成的“闯王来了不纳粮”颇为应景。
这一刻他不再是女真人野猪皮,而是伟大的汉人小民救世主爱新觉罗.自成。
宣传效果当然和闯王一般,也是非常出众,辽民争相响应,把努尔哈赤看做活菩萨,纷纷投身做内应帮着打开城门。
辽阳、沈阳这些坚城被轻松拿下,大半个辽东落入了努尔哈赤的手中。
熊廷弼经略辽东,直白地说出“民穷思乱而欲投虏”“辽民不可信”。
辽地既平,齐元这样的辽东平民便眼巴巴地等着女真首领落实分房分地的承诺,结果等来的却是八旗天兵的屠刀。
开什么玩笑,分地?想得美。我八旗六万丁口,算上旗奴怕不得十万,就算每丁只分三十亩地,也得三万顷,贵族们还得多吃多占。
辽东在册的耕地总共还不到三万,我八旗自己分都不够,哪有多的给你们?
就算实际耕地远多于在册耕地又如何?够你们二百万辽民分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天命汗大发慈悲,要分地给你们,八旗政权的行政能力也做不到啊。
地没分到,还要受女真人欺压,又因为战乱耽误了收成,辽民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根本活不下去了。
不光新占领地区的辽民,便是老早投靠过去的辽人的生存环境也急剧恶化。
以前汉人奴隶少,就像大牲口一样,精贵,现在汉人奴隶不要太多,那还不可劲儿造,随便折腾,整死了就再抓呗。感觉自己受到欺骗的辽民开始频频暴动。
在这种形势下,努尔哈赤做出了选择:彻底抛弃之前招纳汉人的政策,坚定不移扞卫女真贵族的利益。
于是先杀穷鬼,再杀富户,整个辽东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
到了这个当口,辽人终于认识到了,努尔哈赤并不是他们的救星,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以前是大明官府拿辽人当鱼肉,女真拿辽人当牲口,女真人还知道牲口得吃草,大明官府只管喝血吃肉。
现在,努尔哈赤不光要喝血吃肉,还要敲骨吸髓。辽民于是重新拥抱了大明,“无不争先杀贼,以雪祖父之愤”。
大量的女真人被毒杀、袭击。到后来,努尔哈赤不得不规定,女真人出门必须十人以上结伴持械同行。
八旗内部也多有不稳,一些新征服的女真人、女真化的汉人,对于天命汗的政策也很不满意,比如努尔哈赤的女婿刘兴祚就拐了几百八旗兵回归了大明。
一时间人心惶惶,年迈的老奴越加疑神疑鬼,一方面更加疯狂地报复屠杀,另一方面对范文程、李永芳等早年投奔女真的老牌汉奸乃至一部分蒙古人都开始打压。
政治上的动荡让民众无心生产,后金的经济濒临崩溃。
到处都是饥荒、盗抢、凶杀,米价高达一斗八两,怎么看都是一副快要完蛋的景象。
大嘴巴袁崇焕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喊出了五年平辽的激进口号。
很不幸,在这要紧的当口,军事天才政治白痴的老奴归西了,大清国真正的奠基人皇太极闪亮登场。
当然,其实也说不准,指不定努尔哈赤晚年的疯狂是故意的呢?
反正就要挂了,唱个白脸,把好处捞到手,再让新接手的继承人唱红脸,把抢来的财货从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那些本来绝望的人可不就感恩戴德吗。
继位没几天,这位新大汗就颁布上谕,宣称以前准备叛逃、打算与敌国奸细有来往的汉民,一律既往不咎;即使他们被人告发,也不处置。
没多久,又宣称满汉一家,无分贵贱,让汉民在理论上获得了与满人平等的地位。
接着派人丈量土地,把各处多余的土地收归国有,将大批沦为奴隶的汉民编为民户,恢复自由民身份,安排到多余的土地上,将多余的耕牛分发给他们,再安排汉族官员前去按照休养生息的政策管理汉民;多次举行考试,量才录用,笼络汉人知识分子。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后金的局面逐渐好转,再加上猪对手的配合,国事蒸蒸日上。
不过这些高屋建瓴的历史经验教训,齐元不懂。
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知道自己一家子欢欣鼓舞地迎接女真的大军,指望着“迎大汗,盼大汗,大汗来了给分田”,结果却是父母亲族尽死于女真人的屠刀之下。
侥幸逃脱的齐元发誓要杀光这帮禽兽,以报双亲之仇。可是不管要如何跟这些鞑子拼命,首先得保证别饿死。
和齐元一般逃到东江镇的辽民足有百万。除却分流到朝鲜、辽西、登州一带的,依然有四五十万之众。
甚至到崇祯三年,大批难民饿死、遣散流失之后,孙承宗核实人数时,依然有十几万人。
这么多人,朝廷怎么接济的呢?从天启二年到七年,一共给了一百万出头的银两,九十多万石粮食,六年合计,不到关宁一镇的年支出的一半。
别说按巅峰时候的四五十万人了,就是打到骨折,按十万人来算,也只有吃土的命。于是,“毛兵饥死,僵尸相枕”。
各个岛上聚集的辽东难民们都盼望着啥时候王师能把天杀的女真鞑子赶跑,也好回到老家过上几天好日子。
以前在那些贵人们的压迫下,大家还只是吃不饱饭,现在能不饿死都算命大。
难民们不知道的是,往后的日子他们会更加难过。
在毛文龙这个杭州来的“商界奇才”手底下,大家伙还能勉强维持下去。
毕竟,这个脑子灵活的浙江人打仗未必多么在行,变着法子挣钱倒是一把好手。靠着经商、抢掠甚至铸私钱,东江镇的数十万饥民好歹吊着一口气。
可惜到了崇祯年,广州来的袁蛮子给毛帅列了诸多罪状,诱而杀之。
毛帅身死的真正原因齐元不知道,不过袁崇焕杀了毛帅,同时也给东江增了饷银,好歹算是维持住了场面。
但没过多久,袁大嘟嘟也领了盒饭,东江镇就成了没人搭理的野孩子,大伙的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军民饥肠辘辘,人竞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