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总觉得老天对他是极好的!
好多人一生碌碌。譬如田头地间;譬如贩夫走卒!
一眼便到了头,终生无望。
老天待自己不簿!
有个名气大的门派存身。
有个青梅相伴的师妹,美名动武林。
膝下乖巧伶俐的小棉袄。
门内一群朝气蓬勃的初阳青茁,光大师门不远。
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更不提喜得神功,武道顶峰有望。
岳不群很是满意!
这份情绪在思过崖洞里戛然而止。
思过,思过!
自省吾身,常思己过,善修其身。
偏生这三个得意好徒儿没一个叫人省心。
岳不群心情悲呛!
上辈肯定造了大孽!
不然我何至于有此逆徒!
更造孽的是——
郭友,郭师益!
我当初是几时瞎了的?
我居然还给他表字?!
师益?
我呸!老师益发火大?
岳不群真希望郭友就在跟前,他绝对会一剑劈了他!
迎头便见洞口边鬼鬼祟祟的伸出只贼头,不是那师益是哪只?
岳不群怒声大喝,把跪着的二人吓了一哆嗦。
郭友讪笑着进来,缩头缩脑的活像只乌龟,两手束下乖巧的低头。
风灌着进来,带着别样的气息。
岳不群脸色一变,鼻头耸动,沉声问道:“山下发生何事?如实道来!”
之前一番杀戮,郭友刻意避开了溅血,所以一直是飞在半空,也是特地为风清扬演示武功。
只是杀气能收敛,这一身浓浓的煞意与血味却没完全散去。
岳不群执掌华山十数载,江湖上历经风雨,闻之便心中有了数,晓得山下出了变故。
郭友也反应过来。挠了挠头说:
“好手十数,喽罗八九十,应是西边那位的手笔。”
岳不群惊疑的踱步思索,挥手叫起令狐二人。
“师妹为你们求了情,现下便下崖回房里睡罢!为师有话与友儿要说。”
令狐冲、石一鸣喜出望外,齐齐叩首,起身担忧的看了眼郭友,便出洞下了崖。
洞内师徒二人席地而坐。
一时无言。
山柴还不够干,灸烧时“毕剥”作响,炸出火星溅射。
许久。
岳不群长吁一声打破了沉默。
郭友就知道老岳气消了,于是说:“师傅。”
那边没好气的道:“都是你师娘惯!”
郭友就嘿嘿的乐。
岳不群说:“一眨眼你都快十八了!今晚师妹与我说起了珊儿。”
郭友眨了眨眼,很快就明白过来。
只是,这种事很麻烦!
郭友想岔开话题,便说:“师傅,新上山的小师弟表现如何?人看着挺出彩的。”
岳不群白了他一眼:“专会滑头!”
“你平之师弟天资上上。虽是富家玉公子,却半无寻常纨绔习性,人也勤勉。入门半月,表现颇佳!”
“早年你若有他丁点上进,何至于挨打!”
郭友只好陪笑道:“打是疼骂是爱!不至于,不至于。”
岳不群继续说:“他家遭逢大变,少年人发奋图强,性子倒是有些乘僻。往后你不可戏耍他。”
郭友叫屈道:“我又不是那样的人!”
岳不群给了他一个白眼。
郭友就说:“师傅,那林家祖传剑法,您打算咋处理?”
岳不群身子一定,若无其事道:“那是林家的事。”
郭友摊手说道:“我看过原谱。威力十足,练成后不说独步天下,称霸一方也是可以的。”
岳不群呼吸沉重起来,两眼深深的望着郭友,问道:“你几时找到的?”
郭友往火堆里扔了根柴,说:“青城的人围了他家后,我就去了他家祖宅把剑谱翻了出来。”
“剑法是好的,只是有个不好!”
郭友正了正身子,说:
“开篇第一句——”
“欲练神功,必先——”
“自——宫!”
岳不群眼神一缩,错愕万分,脸色复杂,由是庆幸!
老天爷待岳某不簿呀!
郭友坐得近些来,轻声说道:“师傅,林家剩他一个,大仇人逍遥自在,你说他要是见到那剑谱,会不会——”
说着,横着手掌向下一切。
岳不群面色古怪,脸皮狂抽搐。
早知这逆子生性顽皮,却不想会与自己探论起这种话,果真不当人子。
当头便给郭友敲了一栗子。
岳不群心思凊静了,这阵子心底偶尔涌现的念头一扫而空,倒觉的内息似欢快了几分的样子。
郭友嘿嘿笑着说:“师傅莫怪!实在是人情如此,如之奈何。他一公子哥儿,往日金鼎玉食的,出入都随同一大片。曲意奉迎都是常态,这一下子自高处跌落低谷,肯定是又自伤又敏感!”
“这眼瞅着仇人在前无能为力,别说那什么什么的了,便是叫他丧尽良心怕也不带犹豫的!”
“师傅,你看哪天把那两人绑了来,叫林师弟一剑了了。”
“不然凭他那三脚猫,千年万年都报不了仇。”
岳不群听着这小子胡说八道。道理是有,但不多,尽不似人言。
郭友继续胡乱出主意。
“师傅!那小子连福州城都没出过,能有啥世面?只怕心性都偏了。”
“整个小白脸的模样,娇滴滴似的。”
“你还叫小师妹去教他。”
“就灵珊那性子。”
“只怕不多会就被迷的七荤八素的了。”
“那小子性子偏激,多半是要挥那一刀的,别怪我多嘴。”
“到时候您哭都没地儿去。”
岳不群气道:“乱七八糟!照你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郭友殷勤的给他捏肩捶背,边说:“师傅,令狐这小子挺喜欢灵珊的,照我看您不如直接许了他们。这些年来,令狐性子稳重了些,办事也利索。待他俩完婚,您再授他《紫霞功》,过得一二十年,您不就颐养天年了么?”
岳不群敏锐的察出不对,问:“你呢?”
郭友忧伤的说:“我呀!不知道呢!”
他蹲到岳不群身边,伏身在他大腿上,问:“师傅,您相信天上有仙人吗?”
岳不群迟疑道:“应是,有的吧?”
郭友目视火堆方向,瞳光空空。
“徒儿也觉得应该是有的。”
“可能。”
“大约一年时间吧!”
“徒儿会离开这儿了。”
岳不群身形一震,疑问丛生,怕问:“说清楚些。为何离开?一年时间又是什么意思?”
郭友轻轻道:“师傅也知道,我自习武起,不论是内息还是招式都进境很快。其实不是快,是一日千里。旁人苦修十几载的功力,我一个月便能达到。平日在山上山下与人切磋斗技,其实连内息都不曾动用过,全凭肉身之力应对!”
岳不群心下悚然,一股嫉妒的滋味涌上心头,只觉苦涩不已。
郭友继续说:“我本以为就这样也没什么,谁料去年我进了新的境界,然后。”
郭友伸出手掌,掌心向上。
岳不群只见到一缕缕的光芒汇聚过来,在那手掌上方,慢慢的融合成形。
便见到有一柄寸许长的光刃竖着。
离着掌心三寸高,缓缓的旋转。
那光刃当真是美丽的紧,迷人的紧。
世上最漂亮的宝石与之简直不能比。
散逸的光芒放出五彩的光,伴随着这五色光的,是那把光刃发出的嗡嗡震响。
岳不群着迷的伸手,只是与光刃越近,便越觉剑煞迫人,越觉那五彩的光竟与真剑无二。手再进一分,只怕立时受伤。
无须怀疑半分。
无须解释半点。
岳不群看着郭友,第一次竟觉他是如此的陌生。
他哆嗦着手,似要轻抚这徒儿的背。
“你是我的友儿吗?”
郭友收回真元,那光刃“蓬”的一下散开,四逸的光点飘散开,一闪一闪。
慢慢的隐没不见。
郭友回过头轻声说:“师傅,这个世界太小,已容不下我了。再有一年的时间,当我的内息达到极致,便是我不走,这方世界也会迫着我走了。”
岳不群有些不理解:“其时你已无敌于天下——”猛然想起刚才的话,遂指了指上方,问:“天上?”
郭友点头道:“到时会有天雷劈下,且是不停歇的劈,或我身殒或我离开。”
岳不群眼有湿意,声音带哽,强自问他:“一年?”
郭友肯定:“一年!”
岳不群收拾绪意,拍拍郭友示意他起身。
“没与你师娘说吧?”
郭友咧嘴笑道:“没呢!先告诉您了。”
岳不群嘴角扯了个笑,叹了口气,说:“就不说她听了,免得她忧伤!”
两人走出洞中,岳不群遥望天际晈月,对郭友说:“那儿真有月宫?”
郭友好笑道:“谁知道呢?”
岳不群摇头失笑。
“前几日西边那位来话,要重组五岳盟,怕是等不及要做至尊了。”
郭友思付了一下说:“就左冰块那行事手段,几大门派就没人会服他。”
也确是如此。
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武功嘛,算武林一流了,你说他超一流也行。但就那为人处事的手法,当真叫人不耻。
“师傅您平日里教我念书,我就总结了一点:不管是门派也好,庙堂也罢。但凡是众人聚汇,必以政治!”
“几千年来,不管是建朝也罢,造反也罢,贯穿其中的只有俩字。”
“利益!”
“譬如唐朝那个太宗。”
“他是造反得位。”
“那千年来造反的多了去,咋他成了皇帝?”
“还是利益!”
“他跟自家将士说:只要你们帮我推翻我哥,我许你们官位、钱财、美人。于是将士用命,从玄武门东砍到了西,推他做了皇帝!”
“这是自家的,那外边的盟友呢?”
“打突厥。他跟周边的部落说:你们全力上前,回来后我给你们盐茶、女人、唐人身份!于是一个冬天过去,突厥亡了。”
“在这些过程中,得利的是皇帝、将士、周边部落,损伤的是他哥和突厥。”
“而在徒儿看来。牺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去成全大部分人的利益,在此过程中所用到的种种手段与博奕,便是我所认为的政治!”
“师傅您看!这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简单?”
岳不群很是意外自家这孩子居然懂得这种道理,当真是个惊喜。
郭友继续说起:“然后再来看看那一位干的事!”
“师傅你们当初推举他坐了盟主位,那么这些年下来效果如何了呢?”
“首先,嵩山派。左冷禅本人不说,门内三大长老,门下十三太保,外门一大堆黑白两道的成名高手,更兼弟子千余众。好家伙!往前二百年,怕都没今日之盛。”
“而我华山与其余三派又如何?山河日下,离散伙都不远了!我华山派,昔年也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玄门正宗。开派祖师更是昔日的道门祖庭出身!”
“就这样一个门派,若不是师傅师娘勉力维持,怕是连招牌都要保不住。”
“若单单我一家如此也便罢了!天道轮回,兴兴灭灭嘛!”
“可实际上却是家家都是如此,那便是搞笑的紧了。”
“结盟结社,历来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镇压一批!”
“他左某人有吗?”
“没有!”
“金银珠宝、名利地位、美人秘芨。”
“他更是没有!”
“我只看到镇压,镇压,还是镇压。”
“就他那般作死样,真召开了五岳会盟,怕便是死的时候了!”
岳不群目光涟涟,惊叹不已。种种自己想到过的和没想到过的尽在这一翻话里,好似接触到了一方新的天地,越是思索,便越是觉得道理不浅。
十数年来的艰难跋涉,背负着的沉重压力,前路迷茫的困惑。
有几人能懂?
几人能知?
岳不群满心感激老天爷,待他不谓不薄啊!
他双手一把搭着郭友的双肩,往日的儒士气度全数抛开,激动到声音都有些颤抖:“好孩儿!你给为师说说看,五岳盟要不要重组?为师,又要如何做?”
由不得他不激动。
当年的一时动念,现下这孩子决然已是天下无敌的了,就如那对句说的——
天下地上我无敌
天上谪仙一换一
有这么一个徒儿,天下还有何事能难的住?
更何况这一番洋洋大言!
无不中的。
华山的希望于此!
华山的出路于此!
任谁如他这般,背负了上代人的荣光与希冀,此刻也必如他这般!
郭友缓缓道:“要!必须重组!”
“师傅务必全力促成这一决议。不为左冷禅,只为华山!只为师傅!”
“重组后第一议,办了左冷禅!”
岳不群愕然:“办…办了左冷禅?”
郭友说:“不错!”
“师傅务必自荐盟主,各派苦左久矣!有师傅往时的动作与武林中的名号,各派肯定更能接受师傅!”
“即便是左某人不服气。”
“有崖洞里的各家绝技,师傅便先天立于鳌头。”
“扳倒了左冷禅,各派以为头上的大山没了,心就会生出惰懒,五岳盟也成了一堆散沙。”
“那么这时候,我们得给大家重新找座大山压上。”
岳不群吃惊道:“还能这样?”
郭友笑道:“当然能了。不这样,难道这盟主的名号是听着好听,喊着玩的吗?那还扳倒左某人是为了嘛?扳着玩?”
“所有内部的不团结、目标的不一致,皆是外部的压力不够大!”
“左冷禅现在就是这外部的压力。”
“所以师傅才能和定逸师伯、天门师伯他们玩的来、看的顺眼。”
“若然没有左某人给到的压力,就恒山那群小师妹,采药的采药,回家生娃的生娃,保管在江湖上稀罕见到!”
岳不群好笑的给了他一暴栗,说:“莫拿出家人耍笑。你继续说找哪座大山。”
郭友也不觉痛,继续说下去。
“说起外部压力嘛!这首先朝廷就得划掉,现下又不是前朝。相反,朝廷是我们要努力靠拢的对象。但是,说到但是了啊!”
“朝廷一众,可近不可亲!可疏不可忽!可远交不可相邻!可相助,不可相信!”
“朝堂里的人勾心斗角,比您在江湖上见过的可惊心动魄多了。今日仇敌,晚上同一桌上勾搭着算计另一人,到第二天又斗得你死我活的,那心脏的,可比左某人肮脏毒辣个千倍万倍!就师傅您这样的,在朝廷那儿都活不过一晚上!”
“师傅!您可一定得牢牢记得了。徒儿这话,能救一辈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