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川川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运道的。虽然她的江湖侠女梦早早破灭于十二岁,针对苗家众人的苦大仇深逆袭打脸梦也终结于天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但,另一方面,她以别的方式看过和经历过了她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不是不感激,不是不知足。年少时那些天真的想法永远不可能实现,她也并不觉遗憾。
天运三千七百零一年,来到京城已有近两百年的缪川川时任红刀卫同卫长,官至从三品。她从卫所地下十七层的密室里走过,屏退左右,独自乱逛。
这是一间挤满了黑铁书柜的密阁。缪川川此时是老卫长卸任后极有可能顶替他位置的两名同卫长之一,这才有权限调阅此地的密卷。她刚看完了最近某件案子相关的卷宗,在离去前心血来潮,翻了翻别的。
她保养良好的指甲闪着灵光纹,敲过根根铁制书简。那里面新新旧旧,文字、音画、意念甚至人的记忆,记载了华景帝国立朝三千余年来,所有于民间自发成立的“宗门”“教派”的详细情状。
它们当然都是被全盘监视着的。户部那边,有一个专门的司处清查民间散落无归属的灵气资源,他们红刀不过是跟在暗处对某些不受掌控的对象重点调查,收集的资料倒是更为详细。各种“教”,各种“道”,天南地北,遍布各州,存于市井或野村,名字起的五花八门,大同小异……从现在还有的,到早已不存只留在纸面上的,包括缪川川身处的那个自在教,全都记录的妥妥当当,令人看得心惊。
它们当然都不足为虑。那点散出去的劣质灵石矿物,无知匪类带着底层无依靠的低阶小修,能闹出的动静仅此而已。通常还得等天灾时节,或当地盘剥太过,到处怨声载道,才稍稍有些存在感。要是太平年间,连他们自己的教众都聚不起来。
哦,还有一类比较特殊的。跟自在教这般,背后其实在朝中有着特殊的靠山的这类“江湖宗门”,缪川川很感兴趣。她撩起袍子半坐下来,顺着书柜往深处翻,看着看着,便翻到了真正的绝密。
她像烫疼了手一般匆匆将那枚极其陈旧的铁简放回原处,动用同卫长的密令清除痕迹,确认无人会发现她看过,这才神色复杂的起身,拍掉灰尘,转身而去……
——近四千多年以前,曾有一个叫“云华万生门”的民间修士组织,跟同时期的前朝自在教几乎差不多。他们,原来就是这华景一朝皇族并诸贵族的前身。当今皇族华氏,在前朝末期起于草莽,乱世逐鹿称王之前,也就是那个云华万生门的世传门主。
倒推那么些年,原来他们这个华景朝,最初也是从江湖修炼宗门演变而来的。只不过他们霸了天下,当了皇称了帝,把所有修炼资源统一在手,便成了此世唯一的修真王朝。其余落败消亡的宗门,则成了如自在教这般,被监视着控制着的,过街老鼠般的“非法”组织。
缪川川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那个夜晚自己会突发奇想在密阁里逛那么久,读那么多民间宗门湮灭衰亡的记载。后来才觉得可能是修士的直觉所致。她当时已至元婴,对自身安危有一种预感。在那之后不久,她确是迎来了命运转折的节点,步上了那些记载中许多修士的后尘。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大胆留下了那枚语气偏激、根本不在记录中的铁简,但对她而言看没看到它也没有区别了。作为跟自在教扯上关系的人,苗钏这个名字早已是那层层书简里的一员。她必有同样的下场。也许,不止她。所有人都是一样。
那之后不久,缪川川便被迫逃离京城,她失去了她以为还算坚固的友情、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多重身份和攒下的修为财富。一切坍塌,她只剩下了一个被追杀的自在教右护法之名,真的进入了她曾向往又在得知真相后以为永不会踏足的,那个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贫瘠江湖。
……
或许是冥冥中安排,缪川川逃出京城前,没再有机会重新进入那间密级极高的书阁,因此她也跟那不知名的前人一般,把那份书简留在了柜中,没来得及拿走。她也没能去把自己“苗钏”的名字刻意抹除,而是完整留下了关于她自己,关于梨州地区新兴自在教的记录。后来有些只言片语被藏舟那小孩看到,改变了他某些想法。那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缪川川孤身逃出京城后,她首先要做的是活下来。
背后的靠山彻底放弃了自在教,这个暗地里的组织便如树倒猢狲散,被砍去所有力量。光劫狱就花去了其中大半,缪川川不忍让那些死士再浪费生命,她已经灰心丧气,要他们先不要管别的,好好蛰伏下去,养伤,休养,保住性命就行。
华景境内缪川川是待不下去的,除非她要永远在深山里东躲西藏,躲避州府每季的巡山,与飞禽走兽为伴。所以在勉强安顿了自在教剩余那点势力之后,缪川川把传承令埋回梨州分坛,再度改名换姓,独自离去。
她一路艰难坎坷,有时为半棵补充灵气的灵草都要跟人抢夺。花了好几年,才终于磕磕绊绊走到北方,出了塞外。位于此世边缘的那些荒漠、草原和高山,是她那时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里有着不少游牧部落,和南疆的寨民,东疆的海民,西疆养妖猎兽的山民一样,是这片天地不归中部王朝管辖的少数人群。虽然那里很荒芜,灵气稀薄,但她活了下来。
她还活的很好。她在碧天灰草白云间喘过气来,融入了那个把她从一场暴雪中救出来的部落。她教他们更为正确的修炼方法,教他们应付妖兽、各路匪贼和抢草场的其他部落,她交了很多新朋友。她还结婚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族长笑起来很阳光,两人感情很不错。她都没有用孕母炉鼎,自己亲自生了一个她爱的孩子。——这在稍微有点儿实力的女修士身上可不常见。
她如此知趣,毫不留恋,天默仿佛是放过了她。陈岑和明善两人在她逃亡路上偷偷帮过她几次,也没再跟她联络。她很理解他们,甚至不恨他们,因为除了友情外他们还有亲情,他们要为他们的家族着想。若不是苗家对她冷血无情,祖父也过世了,缪川川觉得自己恐怕也会被所谓亲缘羁绊着呢。
她那段日子很幸福。她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便是自由的。她可以什么也不负担,什么也不追求。她对种种生活琐碎越发应对得体,像一块中空的玉器,越发优雅大方,对丈夫孩子,对她的朋友和弟子们从没红过脸。因为她什么也不在乎。
“你会离开我的。你会离开我们的。”
有一次,她的丈夫喝醉酒对她说,“你的心,似乎留在了你来的那个地方。它不在这片草原上。”
“我对你们,并非虚假。”缪川川认真地说。
“我知道,但,你还有另外一颗更真的心,不在此间。在天边。”
或许是旁观者清,她的丈夫比她更清楚的看到她的路途。北疆的生活于她并不是一个归宿。她跟另外那三人的小小江湖还远未结束。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是自在教这一代的右护法,她没那么容易抛弃这份命运。
……
一朝听到故人落难消息,不惜抛夫弃子,夤夜独行千里,劫法场。
缪川川觉得这大概是一段称得上江湖传奇的故事,只是没有什么说书人敢来赞颂她。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回了京城,把陈岑给救了下来。
她又回到了波谲云诡的华景帝国了。她又有了责任,因为她无法放着快死掉的陈岑不管。还有当年她在红刀的一些手下,曾死忠于她,对她的遭遇暗道不服的,陈岑这些年帮她照顾着,此番也不能不救。新皇打算清理朝堂,他们这些有“异心”的就是被清理的对象。她为了他们,也得回来。纵使对不起年幼的孩子,连声再见也没说。但她觉得她是又回到她该有的命轨之中了。
“你傻不傻?”
她带着陈岑,在回去重拾自在教助力的逃亡路上,伸出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数落他,“你怎么还敢信他?你莫不知,古来哪个如你们这般功高震主的权臣世家,能有好下场的?”
陈岑默然。他们家难道没有试图谋求退路吗?可能不能退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
他只是痛惜,他唯一的孩子,一个小名叫珠珠的女儿,刚出生不久,也要给陈家陪葬。华景帝国可没有什么抄家时只杀男丁女儿没入教坊的传统,女修可做女官,公主可为女帝,那女儿和孙女,也跟男丁算作同样。
就他一个拖着残躯倒是被缪川川从天而降救出来了。可是救出来又有什么用。他的余生,只是余生了。
他想了半天,恐怕以后能做的只有为族复仇……可是复仇这个念想似乎也有点可笑。复仇,好像是被坏人违背道义良知地伤害杀戮了,看起来才比较荡气回肠名正言顺的事。而他们陈家的灭亡,放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真的是可以让人义正词严去复仇的吗。他们世代为官所做的许多事也不清白。甚至对于天默那样一个新皇来说,灭掉他们这家人才是他励精图治的开始。他那个人对于更多人来说也并非不是个好皇帝。说到底只是他们权力争夺落败了罢了。道义,谁占?本来就没有道义这回事。
这样不分明的恩怨因果红尘万事,真是很无聊啊。
别的无所谓。只有珠珠,只有珠珠是最无辜的。若有一遭光阴逆转,从头再来,他干脆就不要带珠珠来到这世上。那时,才会有一丝原宥和释怀……改名叫岑与痕的陈岑当时这样想道。
……
缪川川想念着她的儿子,岑与痕悼念着他的女儿。俩人一边逃着难养着伤,就从这两份愧疚痛惜中开始了他们的“余生”。
自在教那些死士和剩下的几个长老重新接纳了他们。——也谈不上接不接纳,纯属相互依靠着苟延残喘,苟且偷生罢了。他们接受了自在教的保护,同时继续承担左右护法的责任。
这时候的他们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在教想要的东西是天方夜谭,但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在其位谋其政,就如他们曾领着华景的官职,为华氏皇族效命一样,他们承担着这么点自在教的期盼,只能尽力做这个左右护法,顺便给自己找点继续活着的理由。
“我恨他吗?”
岑与痕有时对缪川川推心置腹,“我当然恨他。但是没关系。我也不在乎最终能不能成。”
缪川川觉得这话没法接。因为,她其实已经不太恨天默了。这时的她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看淡恩仇生死的超然心境,她只是想陪着岑与痕,再陪着明善罢了。纯属陪着他们同仇敌忾。——是的,明善后来也流落出京来找他们来了。他们最后又以这种方式,聚了三人在梨州城里。
……
梨州那间小院居然又能被他们买回手里,最好重新种几棵树;梨州今年新兴的曲儿有几首很好听,唱曲儿的小倌长得不错;隔壁桃州有家铺子一系列香果糕很好吃,近年不断推陈出新,还把铺子开到了梨州来……
缪川川发现自己整天关心的竟是这些事情。
她在劫法场时被那些守卫全力一击,受到的伤不比岑与痕轻。她的寿元其实也不剩几年了。送走了明善以后,她越发觉得寿元将尽,越来越看开。喜好,作息,心态,全像老人一样。
岑天放和岑天霞就是在这种诡异淡然的心境中,被她抱来收养的。
他们是自在教寻来的孤儿,那处分坛原打算大力培养这对兄妹的。但被缪川川拦下了。灵根太好,太容易被人注意。为避免将来被人取灵根,不自残的话,也只能让她和岑与痕亲自带着,以后想别的出路。
缪川川一开始还是想把他们送到光天化日下的。
“最好别让他们混什么江湖了……瞧我们这几个人混一辈子混成什么样。那就不是个好东西。不要沾。”
缪川川笑眯眯地对岑与痕说,也没等他的意见,就这么决定了。
他们最开始不打算跟他们发展感情,也的确没空养小孩。平时冷漠以待,装作只是把他们当掩护身份的工具。他们活不了多久了,这对小孩迟早得离开。若能始终被瞒在鼓里,失去他们的时候,得知真相的时候,两个小东西才不会伤心太过。天默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假作真,真作假。后来慢慢地,掩护真成了掩护,红刀那边负责监视他们的暗线真以为他们是养孩子养老了,那张网放松了些许,此乃意外之喜。他们这时反倒开始犹豫了。因为岑天放和岑天霞长大了些了。那些纯真孺慕,眼中的渴望,让他们不断想起另外两个再也无法相见的小孩……得知藏舟那个小混蛋不断带歪这对兄妹,他们甚至松了口气。藏舟因为明善和他们有段时间的分歧,似乎从头厌恶了自在教,一心想着回去认父,找回自己身份了。对他们来说,这小孩的选择有点烦人,但对岑天放和岑天霞来说,这是好事。若这对兄妹能跟着藏舟,未来有出路,他们这虚假岑家的虚假父母子女关系,不要就不要了吧。
虽然后来情势有变,藏舟的态度亦是模糊,变得捉摸不透。他们百忙之余又偶尔想起这对兄妹,藏舟那边不能靠谱的话,该怎么办?实在不行,在自在教给他们留点助力当后盾也好……如此便非常为难,不知年幼的他们能不能把握好两边冲突,保住他们自己。千难万难的两难。上一代人花了一辈子没理清楚的纠结,没办法,还是延续到了下一代身上。
缪川川看着藏舟、岑天放和岑天霞,继续愧疚地想着她远方的儿子,而岑与痕继续怀念着他死去的女儿。他们从未在人前提过这两个名字,却彼此心知肚明,同病相怜。
随着时间推移,时机成熟,他们无可避免地等着最后的结局。
他们都预感到那将是他们的结局。自在教,他们尽了力送其一程,让它在他们手中尽量多走一步。其余的,他们是不管了。
……
仁平一百七十八年。
鬼潮将至。
“还有九天……”
缪川川坐在小院的梨花树下,仿佛感受到了天地间微微变动的灵气。这是曾经抵达此世元婴化神境界才能保有的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一定是场绝大的灾难,天摇地动,不在话下。
她心中又一动,百感忽发,开始从头梳理她这漫长的一生,有很多早年的事情,她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最初的那段时光,她命运如果有个最关键的节点,那么就是在这间小院里,曾在这一片天空下。
“我们竟然活到了今天……曾经有很多次,我以为我是活不下来的。”
“……”坐在她身边的岑与痕一向不善言辞。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与她十指相扣。
“别多想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声。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们的终末,就算还有一线生机,那也不是从过去的光阴中截取。
“还有九天么?那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这个仙国之世以不可想象的方式颠覆之前,这两个生生世世困于斯的土着魂魄自己也不曾意识到,他们已经用一种无声的言语,猜到了结局。
……
……
(缪川川番外,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