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司见召,赵骥不能不去,程畿身为从事祭酒,要随时准备接受皇帝咨询,所以他的住处离得并不远,不过片刻间便就到了,程畿挽帘邀赵骥入内,里面早坐着一人正在等候,却是镇北将军黄权。
黄权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礼貌性地向赵骥拱了拱手,三人分宾主坐下,赵骥陪在末席,程畿逐退左右从人后,开门见山问赵骥道:“昌懿今日一言中的,令人刮目,只是你……你当真认为陆逊是个棘手的对头吗?”
赵骥心想,程畿时时随侍刘备身边,要是能引起他的重视,时不时的提醒刘备一二,总归是有些益处的,便诚恳地说到:“东吴先后以周瑜、鲁肃、吕蒙为大都督,这三人皆是当世豪杰,是江东最出色的人才,陆逊能够接替他们的职务,其才干自然不言而喻,孙权今年才不过四十岁而已,总不见得就会昏聩得提拔一个无能之辈来统领全军吧”。
程畿沉默不语陷入长思,半晌后突然毫没由来地问到:“昌懿知道当年陛下当年和孙权以湘水为界划分荆州的事吗?”
赵骥不明白程畿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但想来他必有话说,便答到:“略有耳闻,但所知不详,还请祭酒赐教”。
程畿皱着眉说:“建安二十年,孙权遣吕蒙争荆南,陛下令关羽驻益阳,自领大军屯公安,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曹操忽然南下攻打汉中的张鲁,当时蜀中惊惧,陛下不得以,只能被迫议和,割长沙、桂阳、江夏东属”。
这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了,程畿现在提到它必有所指,赵骥在脑中快速的把那时的形势和这次东征一作比较,似乎有点明白了程畿要想表达的意思。
眼下汉吴交兵,却又都各自防备着北方的曹魏政权来趁火打劫,刘备留下了魏延所率的汉中军团拱卫益州外围,东吴方面更是由孙权亲自坐镇,守着豫州、扬州方向的长江下游防线。
两者相比,蜀汉面临的压力应该要小一些,毕竟汉中地势极其险峻、易守难攻,就连曹操在亲眼见过后,都称之为天狱,后悔不该领兵前来争夺。
东吴虽有长江天险可恃,但长达千里的江防需要分散兵力处处设防,万一被曹魏集中优势兵力突破一点,后果就会非常严重,即便能组织纵深力量进行反扑,可江东的膏腴之地一旦被打烂了,也同样是无法承受的后果,显而易见,孙权面对的来自北方的压力相对要大得多。
赵骥略一思索便猜到,程畿想要告诉自己的是,刘备并不是真的打算发动一场灭国之战,甚至可能连全取荆州的打算都没有,这次东征的真实战略意图应该是借曹魏的军事压力来逼迫孙权议和,就像六年前曹操攻打张鲁时蜀汉面临的选择一样,把汉吴双方的疆界恢复到建安二十年时的样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骥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到:“汉贼不两立,陛下既然承继汉统,那就不可能和伪魏苟和,不然便失去了政治上的正义性,何况曹丕做贼心虚,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统地位,也断不会接受朝廷的善意的”。
“昌懿所料不错”,程畿压低嗓音说到,“其实朝廷曾派出过使者去洛阳,可曹丕根本不见,还把使者给杀了”。
“江东则不然”,赵骥又续道,“曹丕初称伪制,亟待天下认可,若是孙权肯俯首称臣的话,于曹丕在政治上大为有益,尽管这种意义只是象征性的,曹丕也必然会欣然受之,解除在豫、扬方面的军事压力,好让孙权可以专心西线战事”。
“曹丕奸诈不亚其父,他会放过这样趁火打劫的好机会?”一直没有开口的黄权突然打断说到,“孙权不可能真的称臣,最多不过是形式上的假意示好,伪魏朝廷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再说孙权亦是一时之雄尔,当年曹操挟取荆州之势尚不能屈之,何况今日乎”。
“今时不同往日”,赵骥胸有成竹地说,“赤壁之战时,孙权没有两线作战的压力,而且其内部人心浮动,他必须摆出坚定的强硬姿态才能统一人心,而现在江东内部没有战和之争,向曹丕称臣并不会带来实质上的坏处”。
“再说了,孙权就是个不要脸的小人,绝对的实用主义者,他才不会管面子上好不好看呢,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就算要他管曹丕喊爹,他也不会多介意的”。
赵骥一口气说完后,发觉黄权和程畿的表情上都有些不对,片刻后才听程畿问到:“昌懿对孙权有了解?你是怎么知道他的性格的?”
赵骥这才意识到现在是个信息传播渠道匮乏的时代,可不像后世那样打开网络就可以获取海量的信息,自己连孙权的面都没见过,也不可能接触得到一些高级别的情报,按说是不应该对孙权如此了解的。
赵骥尴尬地假笑一下,然后解释道:“我只是听其言观其行,见微知着而已”。
程畿不甘心地追问到:“何以见得?”
赵骥想想后没有直接回答,笑着另说到:“听说孙夫人归吴探亲后一直滞留未归,不知孙权现在是否有意送回,也好平息两家干戈”。
程畿这才住了口,他身为从事祭酒,当然知道孙权以前为了笼络刘备,不惜把自己十六岁的妹妹嫁给四十八岁的刘备,双方相差了整整三十二岁,其实不止这样,孙权曾经还打算为自己的儿子迎娶关羽的女儿,只不过这次被拒绝了。
虽然仅凭这些就来判定孙权的为人实在太过勉强,但程畿还是没有再多问了,这些不是他今天找赵骥谈话的目的,程畿叹了口气转入正题道:“我担心的是初战得胜后,陛下的心思变了,不再满足于和孙权划湘水而治了,陛下......陛下,他可能想要全取荆州”。
赵骥相信刘备一开始是只想逼迫孙权议和的,这点从他出动的兵力就可以看出,除开赵云所部留守江州的一万人,以及黄权即将带走用来防御北线的一万人,刘备可以直接投入作战的机动兵力只有大概三万人,即便加上马良引诱来的沙摩柯率领的万余五溪蛮兵,也不过就是不到五万的样子,和东吴方面军力大致相当。
在顺利地连续攻克巫县和秭归后,刘备似乎有些骄傲了,特别是得知陆逊担任吴军大都督的消息以后,这种心理膨胀到了极点,在程畿和黄权看来,刘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冷静客观地看待这场战争了。
“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黄权盯着赵骥和程畿说,“如果陛下的诱敌之计不成,无法在短时间内拿下西陵的话,请两位务必劝谏陛下收兵,季然是陛下身边的近臣,昌懿现在也颇得陛下青睐,你们一定要拼死力谏,否则大汉恐有倾覆之忧啊”。
“放心吧,公衡,我一定会的”,程畿重重地点了下头,“倒是你在北边要多当心些,东三郡守将夏侯尚曾在虎豹骑担任过骑督,是个擅长用骑的将领,伪魏骑兵来去如风,你要注意远派哨探,莫被他钻了空子”。
“我理会得”,黄权说完转头看向赵骥,但赵骥一直没有表态,似乎陷入了沉思,黄权平静地默默耐心等待着,程畿却有些不高兴地板着脸假咳数声,把赵骥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赵骥赶紧连声致歉,其实他刚才正在思考如何把黄权和他带走的一万人给救下来,在原本的历史中,因为东线的主力溃败得太快,黄权被吴军截断了退路,他不愿降吴,也没有杀身成仁报君恩的觉悟,干脆带着部队投降了魏国。
“额……将军,我有个建议”,赵骥有些为难地对黄权说,“请你把哨探的重心放在东边,北边不会有什么动静的,请务必随时做好应变的准备”。
黄权有点意外的“喔”了一声,但脸上仍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的变化,只是淡淡地问到:“为何?东三郡到此的道路尽是狭窄的谷地,大军难以偷越,莫非昌懿知道有可供通行的小路,能绕道至我军的背面吗”。
赵骥没办法解释这个问题,总不能告诉黄权自己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吧,他挠挠头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硬掰扯说:“望将军体谅,我实在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我定会尽力劝谏陛下,但万一……万一事与愿违的话,还请将军提前做好撤退的准备,请你务必相信我”。
黄权凝视赵骥片刻,忽然点点头说:“好,我会加派人手留意东线的战况的”。
赵骥见黄权不再多问,心中感激,这段时间虽然接触不多,但他也看出了黄权是个寡言之人,他既然答允了会留意,就自然会把这件事情安排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