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珣身后的太监宫女显然都愣了一下,之前郓王可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完颜珣也没想到,但他很快便笑了笑,“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想和王兄说说悄悄话?行,再纵你这一回,你们退下吧,没有召唤不要进来。”
待人都走后,完颜琮才开口:“皇兄,我知道您不想放漓月离开,我之前没有察觉到您真正的心意,多走了许多弯路,他们说的没错,就是我带去的瘟症,如果我和漓月不去那里,他们怎么会有瘟症呢?”
完颜琮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完颜珣的表情,完颜珣也是如此,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完颜琮见完颜珣还是没有承认的意思,便继续道:“不值得,皇兄,我和漓月不值得您用几千人的性命去要挟,其实您只要说一句话,我就会留下来。您收手吧……”
完颜珣在完颜琮的眼中看到了悲痛,他这个一直与世无争的弟弟竟然也会有悲天悯人的情怀,看来这步棋还真的没下错。“你是在求我吗?”
完颜琮本来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很是心塞,一直控制自己的眼泪不要夺眶而出,但是在听到完颜珣这句话后,他一直低下的头颅猛然抬起,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熟悉的声音,再一看,微眯着眼睛的完颜珣,似乎也不是自己熟悉的皇兄了。
他是很久没有细细打量自己的皇兄了,老年斑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爬上了他的脸,之前显露在脸上的沟壑现在更加深邃,他的眼神也不似年轻时那般清澈纯粹,浑浊中却又露出精光。
他做了皇帝太久了,久到超过做他哥哥的时间。
他说的话的意思,是已经承认了吗?完颜琮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心中却早就有了结果,要不然也不会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他问自己算是在求他吗?完颜琮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就算为了几个州镇的百姓,他当然会求,更何况面前的这个人是天子,他不低头,难道要天子向自己低头?
完颜珣这回没有温和的笑意,“阿琮啊,你好像除了之前求赐婚外,没有别的事情求过朕。”
完颜琮细细想想,好像完颜珣说的没错,但是却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你说,如果在漓月和百姓间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完颜琮看着完颜珣面无表情的脸,心中难免惊惶,不是因为他感受到完颜珣是不是要对漓月做什么,不在这个问题本身,而是在于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他是百姓的君主,竟然拿这样的问题来问他?
他难不成疯了?
对于自己来说,自然是……
见完颜琮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复杂,完颜珣终于笑了,不过却是冷笑,“你那个眼神的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没有把人命放在眼里?”
“臣弟不敢。”完颜琮现在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谁知道疯子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你说,如果漓月想起来原来的事情,在你和他的家国之间,她会怎么选呢?”
完颜琮再度噎住,他不想让漓月回忆起往昔,除了认为会伤害漓月自身以外,就是怕这些事情,所以一直纠结犹豫。不过……
完颜琮发现自从完颜珣默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之后,他邪恶的内心就在完颜琮面前不加掩饰,这样的震撼让完颜琮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皇兄,您问这些事情没有意义。”
完颜珣见完颜琮很快又打起了精神,而且说的话引起了自己的兴趣,“哦?说说看。”
“漓月只有和我一直待在皇兄身边才最安全,我们也不准备再出去义诊了,这样一来,皇兄满意了便不会再置臣民于水火,漓月也不会想起原来的事情,您问的两个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完颜珣听完后便是放肆的大笑,这个笑声让完颜琮脸色一变,仿佛实在嘲笑自己的傻和天真。
“若是在你们这次走之前,你能想明白这些就好了,我就不会想着实施扎阿那的计划,可惜了……”完颜珣叹气归叹气,面上可是一点惋惜的神情都没有。
可惜什么?完颜琮好想知道,但是他没有问。
完颜珣也不卖关子了,继续道:“我只是试着让他们做一下,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你觉得用这种瘟药去对付蒙古人和宋人怎么样?或者,去淘汰掉那些没有用的人,那样,留下来的将全部都是精英!”
完颜琮的瞳孔一震,瘟药?瘟症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灾难,他竟然将它比作一种药?而且还不是研制出来的毒药,那是会传染人的瘟症啊!
“荒谬!太荒谬了!皇兄,是谁给您出的这种主意,扎阿那说的那些话您就没有想过……”
完颜珣打断他,“到现在你还认为,其他人可以左右我吗?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一直是个窝囊废,别人说什么是什么,没有自己的一点见解。”
完颜琮这还有什么不明白,人家都摊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皇兄,您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仁爱的君主,爱着您的子民,我知道当初您坐上皇位受制于人一段时间,但是现在,还有谁不听您的号令呢?若您是一位昏君,在现在这样的朝局下,早就乱了套了。我不愿意相信是您的想法,是因为自己相信您的为人。”
完颜珣一副怀疑的神情,完颜琮知道他的本来面目后没有觉得可怖可惧,反而想用爱感化自己吗?
“昏君还是明君,还不是史书上的一句话,你觉得后人真的会了解真相吗?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想事情这么肤浅吗?只要我将金国推向鼎盛,谁会在乎我用了什么手段,唐太宗李世民搞出来了玄武门之变,但是大家仍然要歌颂他的贞观之治啊。”
“玄武门之变是他们家族之间的权力争斗,而不是他与百姓之间的争斗,不能一起做比。”完颜琮一边摇头一边说的铿锵有力,“没有人可以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就算是您也不能!他们没有犯错,别说您将这样的法子用在无辜的人身上,就算是用在战争中也是胜之不武!”
“所以,你现在实在质疑我?”完颜珣的语调低沉,听起来已经十分不满。
完颜琮一反刚才的慷慨激昂,又转为温和的语调,“皇兄,臣弟不是质疑您的决定,只是不想您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有哪些人知道,他们没有质疑您绝对不是因为支持您,很大可能是因为不敢忤逆您,正如您现在所作的事情一般,您难道真的希望,最后国家剩下的人是只会夺取胜利的工具和棋子,而不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吗?”
完颜珣没有再开口,仿佛真的听进去了完颜琮的话。
完颜琮见势赶紧乘胜追击,“我知道您有大抱负,身为君主,想要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碰到这样的机会觉得千载难逢,是上天在助您,但是您也要想好,等到民怨沸腾的时候,您真的安心吗?您不是心狠之人,只是一时被这个东西蒙蔽了双眼,您也不是不知道它的弊端,在天平两端权衡比较后更加倾向于它所带来的好处罢了,可是,后果,我们谁也承担不起……”
完颜珣转过身去,眼角似乎有泪,他知道自己不是千古一帝那样的人物,只是一个平凡人,做一个王爷能守一城、造福一方,但是作为金国至高无上的王,资质平平就是一种无能。
他这些年扮猪吃虎好不容易将权力都收拢在自己手中,他想改变被夹击的现状,想要重新夺回会京、上京,内有权臣蠢蠢欲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他身在高位的苦与孤独,谁能知道?
他这个常年在外义诊的弟弟,自己本想让他一辈子做个逍遥王爷,不要接触权力,也不要为俗事忧心,可他偏偏爱上了那样一个女子,不得不被卷入局中。
不然,自己可以一直在他面前扮演好兄长,他不会发现自己狂癫的这一面。
“晚了,阿琮……”完颜珣再次唤完颜琮的名字,那种感觉很是疲累,又很是无可奈何。
“什么晚了?”完颜琮能够感觉到完颜珣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证明自己说的话他是用心去感受了的,但是这话自己又听得云里雾里了。
“陈州的瘟症是比之前还要更厉害的,你们之前的药方根本就解不了。”
完颜珣虽然说着这话,却一点颓然的神态都没有,完颜琮也摸不准,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只要皇兄停手,我愿前往医治。”完颜琮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漓月可以留在汴梁,我一人去,治好即回。”
完颜珣直直地看着完颜琮许久,完颜琮跪下叩首,“皇兄,不可一错再错。”
“来人!”完颜珣高呼。
马上便有太监和侍卫推门进来。
完颜琮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盘算着若是自己真的被人拉走关押起来可怎么办?之前给宝嘉定好的计划,希望她仍能好好执行。
“送郓王去陈州,万事以其号令为先,陈州一日不太平,一日不得还朝。”
众人领命,完颜琮的心也放了一半,再次叩首谢恩。就要走到殿外的时候,完颜珣又道:“漓月的自由我不会限制,但是她的安全我也不会再保证,你们自求多福吧。就当今日与你做了个赌注,你俩若是赢了天命,都能够完好无损地归来最好,若是不能,也别怪我……”
完颜琮突然觉得,这也可能是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再次拱手鞠躬:“完颜琮,拜别皇兄!”
完颜珣挥挥手,没有看完颜琮离去的背影,然后对身旁的太监道:“让扎阿那的人撤回来吧。”
漓月和完颜瑰本想在宫门口等候,但是完颜琮反复叮嘱不许,他们只好在府中干着急。
“王爷,有消息了。”是完颜瑰的侍从赶过来报信。
“怎么样?”完颜瑰本在踱步的脚步一顿,回过身问道。
一直看起来稳如泰山的漓月也站了起来,宝嘉也跟着上前一步,这个消息对与她来说其实最为重要,关系到她要不要带着漓月和瀛王离开。
“皇上下旨,派郓王爷即刻前往陈州,陈州一切事务由郓王做主,但是……”
看着侍从欲言又止的模样,宝嘉气急了,“但是什么,快说啊!”
“但是在陈州恢复太平之前,郓王不得回汴梁。”
完颜瑰摸不到头脑,“这……这是何意?”
“生死由命!”漓月干脆地吐出这么一句。
完颜瑰的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皇兄也太不近人情了,怎么能不管我哥呢!”
漓月却不这么想,她比完颜瑰知道的要多一些,如果阿琮真的和完颜珣对峙了的话,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不算坏了,至少没有给他关押起来,甚至是更严重的刑罚。
其实漓月自己也做了准备,若是完颜珣真的要对完颜琮不利,她可不管他是谁的哥哥、是哪里的王,定要将汴梁搞个天翻地覆,杀进宫中,取他的首级。
在一旁稍稍安心的宝嘉自然不知道漓月的这些打算,她想的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王爷暂时没事,肯定吉人自有天相。
“王嫂,那接下来我们怎们办?”完颜瑰气归气,但是并没有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这两年也确实有很大的进步。
漓月略一沉吟,“既然陈州的事务都交由阿琮处理的话,那他应该会给我来信的,到时候看他心里怎么说,我们都不要轻举妄动,知道吗?”
完颜瑰此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全都听漓月的,“听王嫂的。”
正如漓月所说,十天后,完颜琮的信件就准时到了,漓月拿着这封信的时候,不由感叹,两人还算有点默契在。
完颜琮讲了一下陈州的情况,尽管他没有说这次的瘟症比以往两地的更复杂,但是漓月还是能感受到不同,照着以往几地的策略,前期派过去的大人应该早就将能够施行的措施实施了,但是现在收效甚微,应该是病症本身的事。
值得一提的便是云贞道长带着自己之前收的几位医女都在陈州帮忙,有她在,完颜琮还算安心。
漓月看完颜琮又说完他自己的情形后,竟说漓月可以跟着宝嘉先行南下去寻亲,这是一个好时机,等陈州的情形好了,自己就会去寻她们,但是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必要的话,可以寻求术虎高琪的帮忙。
漓月从这几句话中听出了不寻常,完颜珣不想让完颜琮走,如果自己走了,完颜琮还能去找自己吗?估计两人会就此分开,还有他说的危险,都说出让自己求助义父的话了,想来他知道了什么十分凶险的事情,不愿让自己知道,又怕自己会被牵连。
唉,这个人真不让自己省心。
她叹了口气,宝嘉可在一旁等了很久了,“王爷到底怎么安排的?”
“他让你我先行南下,让完颜瑰留守汴梁,不要再和官员、权贵来往。还说等陈州的事情处理好,他会来与我么汇合。”
宝嘉抬眼看漓月,“那你是怎么想的?”
“先派人给瀛王府传信吧,至于我们,自然是要准备一下启程啦!”
宝嘉瞪大双眼,然后就看到漓月嘴角掩饰不住的坏笑,她立刻心领神会,“好嘞!”
经过五日的奔波,漓月和宝嘉看着眼前算不上高大庄严的城楼感叹,“终于到了!”
这还是宝嘉说她知道的近路,要不然怎么会和驿站马不停蹄的送信时间一样。
城门口的守卫看着两个骑马的女子带着面纱,离得老远便高声喊道:“城门已封,你们绕道走吧!”
“我们就是要进城的,来者是……”宝嘉的声音喊到一半被漓月拦下。
宝嘉看着漓月骑马上前两步,高声喊道:“我们是云贞道长门下弟子,是道长特意叫来帮忙的,劳烦大人代为通传!”
守城的将士一听是云贞道长叫来的人,赶紧跑着回去通报。
宝嘉凑到漓月身边,“为什么这么说?”
“还不是怕你们家王爷知道我来找他,把咱们俩打发回去嘛!”漓月的语气中他透露出的全是无奈。
没错,她和宝嘉来了陈州,这是她接到信件之前就想好的事情,她只要判断完颜琮是不是确实在陈州就行。接到信件后,发现完颜琮想让她和宝嘉自行离开,那怎么能行?她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性格吗?
宝嘉也是性情中人,这次的事情王爷还真没提前说过不准,那自己自然也就听从本心行事了。
“那你假冒云贞道长的弟子,就不怕云贞道长不认,也不让咱们进去吗?”
漓月努努嘴,“那也没办法,总比说我是郓王福晋的可能要大一些。毕竟云贞道长应该也很久没有和弟子联络了,万一是真的呢?他们现在可太需要人手了。”
果不其然,他们没在城门外等到一刻钟,便有人过来道:“王爷请二位进去。”
漓月和宝嘉对视一眼,“成了!”
漓月同带路的人说:“不知云贞道长和王爷在哪?我们先同他们汇合。”
那人有些诧异,“云贞道长已经不在陈州了,你们不知道吗?”
漓月随口就道:“师父写信给我们的时候并未说明啊,只说前来陈州帮忙。那王爷呢?可还在陈州?”
听到云贞道长不在陈州,漓月的谎话更是随口就来,她现在不是很关心云贞道长为何不在陈州,去了哪里?她只关心完颜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