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海瑞并不喜欢光幕里的那个女子,他觉得这个女子的很多观点都在以偏概全,特别是存在着对当下文人的巨大敌意,他不明白这种敌意是怎么来的,但他确定,那些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少数而已。
但随着听到的信息越来越多,随着对一些事物运作规律的初步认识,他开始认真的去思考那些观点。都有道理吗?肯定不是。但着实让他意识到了一个自己常年忽视的问题,这天下的贤良和奸恶究竟是因何而生的。
他记得当今陛下刚登基时的锐意进取,因为他几乎是伴随着嘉靖的新政一起成长的。但在他真正踏入官场后,他看见的却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大明。这样的事实让他痛心疾首,也让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唤醒怠惰的陛下,更要将当下崩坏的世道纠正过来。
可现在,他的这颗决心动摇了。因为他知道了,如今的大明败坏成这样,不止是当今陛下的问题。他开始试着复盘,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结构性矛盾五个字。是的,如今的大明何尝不是处在一种结构性的矛盾当中呢?
“内阁制度是不可能取消的。”萧盼盼的直播依然在继续,显然这是在回答某位皇帝的问题。
海瑞坐直了身子,神态认真的注视着光幕里表情已经有些疲惫的女子。
“内阁会帮助文官做大,但内阁也客观上保证了皇权的下限,特别是面对傻缺皇帝的时候。“萧盼盼顿了顿,”自从皇权诞生以来,皇帝都在追求集权,始皇帝没这个机会,他也用不着,因为他本人就是皇权的化身。”
听到这个评价的嬴政很满意,但突然间又被没有机会四个字暴击了一下。
“到了汉代,皇帝为了收回皇权有了内外朝,之后尚书台出现,接着因为皇权和门阀的妥协出现了三省六部制,门下省有封驳的权力,后来为了限制这个权力,门下省逐渐变成了中书省的附属。”
“到了宋代,相权进一步被分割,皇权进一步加强。明代废了丞相,但还是有了内阁。”萧盼盼摊了摊手,“就行政流程来说,一个完整的朝廷中枢里必然会有某一个机构,或某一个人去填补相权的位置,因为皇帝永远不可能一个人把所有的事都干了。你哪怕用太监,他只要在这个位置就会成为那个填补相权的人。”
“你们最多就是定下制度,保证皇权可以随时开除丞相,实现换人。但这样意义不大,因为权力从来都不是自上而下的。不是因为你的职称是皇帝,所有人就都要听你的,而恰恰是因为听你话的人多了,你才能成为皇帝。”
萧盼盼顿了顿,“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这些皇帝,特别喜欢儒家送来的那套君君臣臣理论的原因,因为无能的皇帝实在太多了,他们只能靠这个理论来维持自己的帝位。”
很多古代的皇帝们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
“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吗?”朱棣提问道。
“皇权和相权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最多只能达到一个动态平衡。”萧盼盼说道,“其实方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是两种。”
一众皇帝激动了。
“第一种就是我直播以来一直在阐述的各种意见,比如皇权如何控制军权,社会的整体结构从单一的小农经济中退出,逐步改成多结构的发展,教育权的回收和新型教育体系的建立等等。这是治本的方法,而且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实现。”
“接下来是第二种治标的方法。弱化内阁权威,让他们彻底成为奴才,不能有任何参政的权力,只能跪听皇帝的命令。”
此话一出,无数的皇帝瞬间觉得这方法太好了,巴不得马上就推行。
“但想推行这个方法是有先决条件的,第一,实现对统治阶级内部的特权优待。第二,大批量甘愿当奴才的文官出现。第三,皇帝随时有灭掉地方势力的能力。第四,打造一个一潭死水,如同十八层地狱一般的底层社会。彻底让以皇帝为首的统治阶级转化成整个国家的癌细胞,然后趴在无数底层百姓的身上毫无节制的敲骨吸髓。”
萧盼盼一笑,“接着,就是等着无数的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就行了,你们不可能永远赢下去。”
一众跃跃欲试的皇帝们冷静了下来,不是因为他们害怕所谓的揭竿而起,或者害怕把地方搞成十八层地狱,而是他们发现这些事自己根本做不到。
比如所谓的特权优待,这要优待到什么程度呢?恢复包税制?那自己还当这个皇帝干什么?
比如一众甘愿当奴才的文官,这种人有吗,有,但肯定不多。想把那些连廷仗都不怕的文人变成奴才,首先就得对他们进行一次大屠杀,杀到听话位置,杀到所有正直的人,干反抗的人都消失为止。
比如随时灭掉地方势力的能力,想什么了,连军权都不知道怎么去抓稳,还想着灭地方势力,自己手上有多少听话的军队,他们心里明镜一样。
“就你们的时代来说,优秀且有担当的文官是能保证一个王朝的基础下限的,在社会结构没有改变之前,你们这些皇帝,特别是明朝的皇帝,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操作手法上进行一些调整而已。”
“什么手法!”朱棣赶忙提问。
他对那种把社会变成一潭死水的方法根本不感兴趣,他的大脑里现在全都是世界帝国这个终极梦想。他很清楚,一旦走了所谓的第二种方法,自己的世界帝国梦就可以不用要了,自己的子孙也将活在永无止境的叛乱中。
“首先再次强调,所谓的文官集团只是一个大范围的统称,他们内部也有着各自不同的派系。”
“比如以晋商为基础的晋党,他们反感皇帝对边地实行贸易封锁。以浙商为基础的浙党和以江南地主为基础的东林党,他们反感皇帝对江南收税。还有阻碍国家获得海贸权的官僚,因为他们跟海商有千丝万缕联系。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最多就在于,他们都是庶族地主出身的官僚而已。”
“在知道了这一点后,您就可以照方抓药了。”
“什么方子?”所有被萧盼盼连接到的皇帝都发来了同样的问题。
萧盼盼失笑,“密折制度。”
一众看直播的皇帝和大臣都愣住了,就这?武则天不是搞过吗?
仿佛是猜到了古人的想法,萧盼盼进一步解释道,“所谓密折制度并不是告密法。它的操作方法如下,只有皇帝特许的中高级官员才能上秘折,这个折子自然只能官员亲自写,不能假手于人,写什么内容都行,包括地方有什么新的水果特产。”
朱棣的眼皮跳了跳。
“密折是放入带锁的特质皮匣中,锁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皇帝保管,一把在有此特权的官员手中,除此之外无人能开启。传达过程中,由官员的亲信传递,不过驿站,直达御前,由皇帝亲自批阅。”
一瞬间,很多大人物都悟了。
“这个制度能有效的保证文官之间的信息隔绝,加强皇权对文官的掌控。除非是极端情况下的大范围串联和互相包庇出现,否则这种制度是难以破解的。毕竟人和人之间,最难的永远是互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