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这个方子,去药铺抓三剂,早晚煎服,三碗水熬成一碗,你弟弟半月就能下床走动了。”
小伙计一面盯着手里泛黄的草纸上工整的字迹瞠目结舌,一面半信半疑的打量陈阿狗。
他开始好奇陈阿狗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才那一套望闻问切的架势极为娴熟,就连小伙计都能看出陈阿狗的医术功底绝非寻常,尤胜常在客栈里问诊号脉的郎中。
“那我娘呢?”
小伙计的目光从弟弟移到娘亲身上。
小伙计不知道陈阿狗方才给他娘亲喂食的是什么药丸,他只知道那丹药一出盒子就能闻到很香的味道,让人为之一振,而且他娘在服用了那个药丸后便陷入了沉睡,不再有因痛苦而发的呻吟,且从表情上来看,小伙计的娘亲安详、舒畅,没多久竟发出了微微鼾声。
可即便这样,陈阿狗却陷入了沉默,他没有立刻回答小伙计的问题。
陈阿狗的眉间满是愁云。
小伙计的娘亲本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乃是染了风寒,邪祟侵体,寻常人只需配合药石,一月便可安然无恙,可是小伙计的娘亲却病情恶化至此,成了痹症,实在出乎陈阿狗的预料。
但实则却又在情理之中。
小伙计家境贫寒,哪比得上富贵人家随便花些银子就可约了郎中上门诊治,寻常百姓都是病痛难忍之后才敢找来郎中,这里可没有像扁庸那般专为贫苦百姓的大夫,单是诊金便让很多穷人望而却步,因此小伙计的娘亲乃是病情一拖再拖,加之无汤药固本,方才变得今时今日这般田地。
医病不难,难在固本培元。
陈阿狗没有直言不讳,因为于事无补,这世上最难医治的病并非疑难顽疾,而是穷病。
“你娘亲没事儿的,先按着我的方子去抓药吧。”
陈阿狗不太擅长撒谎,对着小伙计挤出一道极为难看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
看了眼安静入眠的娘亲和弟弟,小伙计思忖稍许,接着眼里的疑虑稍纵即逝,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草纸叠成四方塞进怀里,接着一言不发,急匆匆地破门而出。
此间,屋内只剩下陈阿狗这个外乡人。
匆忙之后,他终于得空观察这陌生的环境。
屋内很小,很破陋,但干净整洁。
这样的反差让陈阿狗十分意外,他从没有想过贫瘠之户竟有余力整理自己的居所,在这朝不保夕的时局和现下,大多数人只图一顿餐饱,没人会在乎自己的体面,更不会拒绝嗟来之食,可是小伙计的陋室却让陈阿狗眼前一亮。
或许自甘堕落的才是穷人。
一阵冷风从窗缝吹来,打断了陈阿狗的思绪。
陈阿狗寻向所望,忽觉自己有些愚蠢,这屋子本就不能遮风避雨,因为太过整洁的错觉让陈阿狗反倒觉得理所应当。
但这毕竟还是个陋室。
即便再干净,再一尘不染。
可桌子上累累斑痕,摇摇欲坠的凳子,还有满是补丁的被褥,无不在告知陈阿狗这是一个穷苦之家。
陈阿狗从行囊里找了些油纸,那本是他打包干粮所用,之后又拿出一枚小瓶,在油纸周围点了几滴黏液,旋即起身走向窗格的那处破漏。
一阵议论之声从破洞外断断续续的传来,陈阿狗有些好奇的望向窗外,发现两位中年妇人正对着小伙计的家门外指指点点。
“这个小野种,年纪不大野劲不小,一家子贱种,看,又带个野男人回来,黑漆麻乌的,一看就是个土包子。”
“就是就是,什么地出什么庄稼,这当娘的是婊子,生得就不会是好种,一个病秧子一个小杂种。”
“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嘛,还想当少奶奶,就一个臭婊子的命。”
两位中年妇人说得正起劲儿,一枚鹅蛋大小的石头横飞而来,砸在地上立刻碎成数瓣,吓得二人当场惊叫闪躲。
“你们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们的嘴!”
小伙计怒冲冲的站在不远处,双目圆睁的瞪视二人。
他的脸色通红,胸膛剧烈的起伏,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致。
两位中年妇人见状当即灰头土脸的溜走,见小伙计没有追上了,临了还不忘碎上几句。
陈阿狗不明所以,但也没有细细琢磨,他从不关心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是非八卦,只是缓缓将油纸贴上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多时,木门徐徐开启,只见小伙计一手提着药坊包好的药材,一手提着一块五花肉和一条草鱼,笑逐颜开的来到桌前。
“这么快?”
陈阿狗接过小伙计手里的药材,拆开细绳仔细检查里面的药材是否按斤按两。按说抓药配药总会耽搁些时间,未曾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小伙计便满载而归。
小伙计先是来到床边,拧了湿布为弟弟和娘亲二人擦拭额头和双颊,一边小心翼翼的照料,一边回道:“药坊离我们这街不远,几步路就到了,不过还得是你的方子靠谱,你还真有两下子,药坊张老头说他当了几十年的掌柜,一看就是行家出手,还说要是早用这个方子,我弟弟就不至于………”
小伙计忽然语塞,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容,但是两行热泪却止不住往下流。小伙计忙用袖口擦拭,陈阿狗这才发现小伙计手腕上多了几道淤青,裤脚和后背上占满了灰土。
这明显是新伤。
可陈阿狗却止住了好奇,他没有去问小伙计身上伤势的由来,反倒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侧的草鱼和五花肉上。
“看来若无法师今天有口福了。”
陈阿狗没有计较小伙计两头押宝的行为,一来本就是他自告奋勇来诊治小伙计的娘亲和弟弟,二来他也不可否认若无的魅力实在难以抵挡,一位无所不能的神僧和一位萍水相逢的外乡人之间,其实选择起来并不困难。
小伙计起初没明白陈阿狗的意思,随后转念一想,脸上竟露出一丝埋怨。
“乡巴佬,是你今天有口福了!”
陈阿狗一怔,满脸不理解,小伙计也没给陈阿狗反应的时间,指了指桌上被陈阿狗拆开的药材,毫不客气的开始使唤起了陈阿狗。
“别愣着啊,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快去煎药,记得三碗熬成一碗啊,我可受不了药臭味。”
陈阿狗自嘲一笑,未曾想这小伙计一点也不客套,而他也没有反抗,竟逆来顺受,当真按照小伙计的吩咐忙活了起来。
小伙计的家里当真是一穷二白,陈阿狗寻觅了半晌,只找了个一枚破口的陶土锅,幸好底部还算结实,没有裂纹,随后陈阿狗又来到破屋后的简易院子里堆起一处土堆,动作娴熟,筑台、火烤、加柴,陈阿狗一气呵成,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简易的土炕平地而起。
一柱香之后,土炕上的陶土锅徐徐冒出水汽,接着阵阵药香味扑鼻而来,旋即陈阿狗以内力催动炕内火焰,火焰冒出森森蓝焰,陶土锅内的汤药急剧翻滚,水汽好似白龙鱼贯上空,随后陈阿狗以指尖紧压锅盖,丝毫不惧高温,双眼紧闭,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半晌后,陈阿狗双眼徒然一睁,接着仅用双指将陶土锅提起,一个翻转,药渣和汤药在半空分离,随后陶土锅内空无一物,药渣在地,汤在碗中。
陈阿狗没有半分耽搁,手拿汤药回到房中,缓缓将小伙计的弟弟扶起,单掌轻抚小伙计弟弟的后背,一阵柔暖内力从陈阿狗掌心徐徐输进小伙计弟弟体内,小伙计弟弟当即开口吐出一道浊气,陈阿狗看准时机,将汤药喂食小伙计弟弟口中,待最后一滴汤药入口之后,陈阿狗小心翼翼地将小伙计的弟弟扶下平躺,临了还不忘为他盖好被褥。
看着神情安适的小伙计弟弟,陈阿狗忽然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在心间游荡,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扁庸,似乎有些理解扁庸常说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医者仁心。
“这么快就好了?看来煎药也不难嘛。”
陈阿狗身后传来小伙计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扑鼻而来的香气。
陈阿狗忙转身,桌上多了一碟清蒸鱼和红烧肉,还有两碗略显粘稠的粥。
“你手艺还不错嘛。”
陈阿狗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伙计竟还有一手不赖的厨艺,红烧肉上竟还弄了些糖色。
“我叫乔一一,一二三四的一,你喊我一一就行,乡巴佬,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伙计一边招呼着陈阿狗落座,一边自我介绍。
陈阿狗先是一愣,他还是不太适应若无给他的新身份。
“陈阿狗。”
“陈阿狗?还真是个乡巴佬。”
“一一这个名字也不像城里人。”
二人相视一笑。
殊不知欢声笑语间,危机悄然而至。
小伙计家门外街上,方才被小伙计喝退的两位长舌妇正领着三位身着长衫的男人快步走来。
“孙保长,就这里,就这里,您闻闻,又是肉香又是药香的,乔一一才多大年纪?哪来的钱又买药又大鱼大肉的?”
“就是就是,还弄个乡巴佬带回家,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还不是当娘的教的?婊子就是婊子,一肚子坏水。”
孙保长没有搭腔,鼻尖动了动,旋即眉间一皱,没有多犹豫,当即摆了摆手,身侧两名手下立刻会意,直接破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