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不看)
七月初一,天晴朗。
雨是夜里三更停的,一直伴着磅礴雨声入睡的李肥,忽不闻声,反倒醒了过来,穿鞋起夜。
李肥半敛着双眼摸黑下了楼,雨后带着凉意的清新气息沁人肺腑,李肥不禁深吸几口,也不觉着多困倦了。
忽然,李肥感觉鼻腔一热,再次衄血了。
李肥自小就有鼻衄的毛病,每年春夏多发,施郎中那边去过许多回,得了两个治标不治本的方子,一个是春季吃的白茅根炖猪鼻,一个是夏季吃的夏季吃马来头、煎芦根煎水。
李肥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只能打算抽空去渠边挖点芦根,好歹都是三品心动境界的练气士了,衄血的病症居然没有得到改善,丢不丢人。
不过李肥也是有些庆幸的,鼽衄的毛病是老李家传下来的,他只得了其一,大哥李满年轻时,每每逢春必定鼽衄,流涕鼻血一样不少,比自己可要严重多了,好在是听大哥说这毛病等到年纪上去了,自然就会好的。
一旦衄血,一时半会儿也是止不住的,李肥从灶口扯出两根引火的稻草,随意地塞住鼻孔。
李肥所幸也就不想着睡觉了,已经能够做到夜视的他还是选择点了一盏油灯,拿出家里不多的存书,挑选一本先生送的诗集看了起来。
当读到一句“所求衣食足,安稳住乡里。”时,李肥不禁露出笑容。
读书人喜夜长,李肥看得入神,天色透过窗牖微微照亮里屋,李肥才反应过来已是未旦时分了,便伸手挑灭了灯芯,将手中诗集放归原处。
李肥走到一楼取下栓子,打开大门,屋檐下躲雨的炭球看见主人兴奋地摇着尾巴,里外里乱窜。
李肥抬头,只见天边一抹鱼肚白,乌云竟然被大风吹得远离了这片天穹,只有东方首发了一线白,白下一晕黄连着山,白上一片蓝顶满天。
李肥视之开阔,心情大好,只恨无那诗才,不能吟咏几句,不消一刻,太阳爬上山间,半遮半露,天下大白。
李肥转身取了一勺稻米,去溪边淘米去了。
建炎至今三朝都没有换过户部尚书了,正二品的袁尚书如今已是鲐背之年,连皇帝都尊他一声大司农,民以食为天,是真正的为民谋天者,建炎子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得幸于大司农改良了现有的水稻,江南地域亩产至少能有一千二百斤,碰上水土气温适宜的地方,可以一年种植两季甚至三季,使得建炎王朝八千万人能够吃得上饭,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发生。
而观史书记载的前朝,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百姓自相残啖食,造反者无人性,杀人杂牛马肉食之,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李肥看着手里沾水之后白莹剔糯的稻米,这小小稻米就是司农大人的心血之物啊,养活了建炎多少百姓,旦洲之外的国家也时有渡海而来请教农耕的,司农毫不吝惜,都倾囊相授。
听说司农大人祖籍江西道浔州,李肥忽然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此生有没有机会能见一见司农大人。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建炎王朝南方对司农大人的敬重尤为明显,毕竟一日或两顿或三顿,几乎不离米饭,而北方吃面多些的地区则稍微有那么些硬气,毕竟没天天吃别人的,但司农大人兢兢业业在位近七十年,用粮食养活了万万人,受千万人奉养,说是肉身神也不为过,司农大人写的五大农书,孩童蒙学时候就有节选,州学之中更是专门开设一门农学,与诸圣经典放在一起,农学成绩优异者更是可不过秋闱而直接入太学国子监,迄今为止已经有不下百位学子入京,心甘情愿担着不入流的职位追随司农大人,只是为了能同司农大人一起研究作物、以育群生,据说司农大人曾经做一个梦,梦里的稻禾足有丈许高,司农大人就在禾下乘凉,与一众学生一起安然睡去。
以一人辛劳动天下势,养万户苍生食息,后小子都是打心眼里尊重这位大人的,更别说有人敢对司农大人不敬了,那是注定在后世被尊圣的人物。
一日三餐,米香弥漫,后世者当常忆袁公。
李肥看着天色不早了,动作也麻利起来,烧水煮粥,蒸上腌菜。
天大亮时,李肥携伞出门,今天先生要回来,李肥被老太爷邀请去陈家参与家宴,自然不好意思再白吃,打算放学后在潘凉家吃个午饭,然后就去陈府打打下手,所以带上了昨晚与陈家借的油纸伞。
炭球反正会自己跟过来,至于黑毛嘛,刚好让潘凉拿了饭食去喂。
短学班上的领读李肥越来越驾轻就熟,学生们也开始把这位大不了许多的学长当作小夫子看待,而李肥体内浩然之气也是驯服许多。
李肥不知道怎么食气,也不懂什么叫小炼,他只是偶然地发现把灵气在体内按照浩然之气的流转方式搬运许多次之后,灵气就会具有一些气机的特质。
而现在的李肥,一身灵气已经搬运同化得差不多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明明没有修炼,只是读书养气,却还是达到了四品结丹门槛的原因,以前还咋舌潘凉境界攀升太快,原来自己不过也是脚前脚后的事情而已。
当然,境界从来不等同于实力,儒生本就不善捉对的本领,像李肥这样不通招数、不会神通的,甚至还打不过市井里的最普通一等的武夫游侠。
中午散学,这次是吕长吉来接吕龄,王鱼儿在吕龄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看见了吕先生才老实下来,摆手和吕龄道别。
吕长吉还是穿着白袍,衣摆处带着些许泥泞,应该是昨夜被雨水溅脏的,吕先生隔着门和徐夫子点了点头,走向李肥,李肥一人拿伞,太阳正好,显得有些另类。
徐夫子见状夹书离去,并未打扰。
“吕先生。”李肥作揖。
“昨天的事,忘记和你说声抱歉了。”
李肥摇摇头,是把自己当做载具的事情吗?
吕长吉问道:“你先生快回来了吧?”
“先生晚上就到,可能已经从下菰城出发了。”
吕长吉点点头,看着李肥手里的油纸伞说道:“带着伞呐,挺好的,晚上有大雨。”
“这伞是小子昨夜和先生家借的,就今天要归还,吕先生,晚上又要下雨吗?”
吕长吉只是说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规律如此,晚上不仅有雨,还有飓风。”
李肥却是担心起陈凤垂来,想着,“先生会在下雨之前赶回来吧。”
“李肥,我这编撰地方志的活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不多久就要回清湖县述职了,我这有一套文房四宝,想来送你比较好,用过的,别嫌弃。”
吕长吉不由分说拍了拍李肥,李肥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腰间玉珏一坠。
李肥只得行礼道谢。
吕长吉忽然说道:“今日有一股文运从北边飘荡至河泽乡,恰好是巡回科考放榜的时日,按照文运的浓厚程度来看,河泽乡至少有一人在榜。”
李肥笃定道:“那一定是徐得意。”
三年一次各地学生赶考,总有几个能得到当地文运的青睐,文运加身也不是什么营私作弊的手段,只能在千人入座贡院时,保证做到提笔静心,文思不乱而已,有人明知文运一物却是借贷无门,有人不知就里却是能得其傍身,一地文运择人润之,未必是终其一生,提携一程有借有还是最正常,有借无还也是常有的事,少借多还却是真少有。
李肥告别吕长吉,去了潘家老宅。
年轻的银瓶潘葵已经做好了饭菜,老爷子的菜永远是那几个换来换的,米饭也是煮得生硬,潘凉每次都会吃足两大碗,能一直吃到爷爷做的饭,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肥端着饭碗,时不时和潘凉说上几句话,相处十分自在,饭菜滋味倒是其次,主要是对胃口,毕竟有肉,李肥一人在家也是这么对付的。
“李肥,咱下午去哪玩?”
李肥说道:“下午我要去陈家,先生今天回来了,不能陪你了。”
因为是窹生子的缘故,潘凉在河泽乡的确没有什么朋友,李肥大概是唯一一个了。
李肥本来想介绍年龄相仿的王鱼儿给潘凉认识,不过王鱼儿似乎很怕潘凉,李肥也就没有强求。
李肥把空碗一放,说道:“我吃好了,给黑毛带点吃食去吧,我也要回家一趟再带把伞,晚上可能会下大雨。”
“你不是有伞吗?”
“那是借的,得还。”
往山里的路就李肥一户住人的人家,潘凉放出小泥鳅,两人一虺相伴而行。
李肥拿了一把伞之后就出门了,见潘凉没有离开的意思,李肥就没锁门,只是和潘凉说回去的时候把门带上就行,反正家里值钱的东西真没有什么,银钱又全部在芥子物中。
李肥走到乡绅陈家大门口,抬头看了眼头顶银钩铁画《安阳郡望》四个大字的匾额,今日大门敞开,直见影壁,谈笑嬉闹声门外可闻。
李肥也就不矫情了,绕过影壁,步入中庭。
中庭之中颇为热闹,棋盘桌上坐着二老爷的两个孙女,下着简单的五子棋,棋盘之上都是黑子,白子剩余不足十数,姊妹俩没有一点胜负心,玩得不亦乐乎。
大老爷两个儿子,二老爷的小女和女婿都在,今天幺弟陈凤垂回家,自然要一家团聚。
小姐和丫鬟在玩叶子戏,姑爷和伯丈及两个舅哥正在打护粮牌。
几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玩乐,招呼起李肥。
李肥一一问好,有些羞赧于自己是空手来的。
把油纸伞交给下人以后,二老爷请李肥中堂叙茶。
听说是两位夫人亲自下厨,李肥表示自己也能帮忙打打下手,却被二老爷拦住了,说是“君子远庖厨”。
这话一出,李肥就彻底没办法了,总不能与自己先生的父亲解释说“你会错意了”吧?君子远庖厨表面上是因为恻隐之心,但是只要避之不见就能理所应当地以羊易牛了吗?显然不是的。
如此一来,李肥倒是觉得自己可以晚些来,或者直接去河泽乡口等一下午先生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陈家人对自己是真好,正因如此,李肥待着也是真拘束。
放下茶盏的二老爷忽然架起手掌挡在嘴边,小声问道:“李肥,你是修行者吧?”
李肥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点了点头说道:“算是吧。”
二老爷两眼放光,惊喜问道:“我就知道,李肥你和我交个底,我儿丰收到底是不是个修行者?我每次问这事都被他敷衍过去。”
李肥愣了,眼前的二老爷好像不是很秉节持重的样子,之前两次见面,二老爷都是饮酒的,原先以为二老爷只是醉酒之后才这样,现在看来,应该是性子本就如此。
大老爷的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叫作“伯继”、“仲贤”,而到了二老爷这里,居然给先生起了个“丰收”的名,女儿也是没能逃过一劫,名作“穰穰”,难怪难怪。
不过先生是修行者的事情居然一直瞒着家里人,作为学生,先生都不说的事情,自己自然是说不得,可是刚刚已经回答了自己是修行者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肥一时间只有沉默。
二老爷有些殷勤地说道:“李肥,咱出去走走?”
李肥看了眼自己还不曾喝一口的黄芽,无奈道:“二老爷,我刚坐下。”
二老爷讪笑,“对对对,喝茶喝茶。”
“茶也还烫着……”
李肥象征性抿了口热茶之后,就被二老爷半拖着去了书房,说是要给他展示自己收藏的文房四侯,其实就是想找个单独的地方说些悄悄话。
文房四侯即四宝:笔、砚、纸、墨。
古人将其特定产地的极品文具拟人化,称之为四侯,笔为管城侯,墨为松滋侯,纸为好侍侯,砚为即墨侯。
也有文房四士的说法:毛元锐、易玄光、楮知白、石虚中。
二老爷按照顺序一一介绍。
其中有越州乌程县的湖笔,徽州泾县宣城的宣笔;绛州新绛县的陈玄,翼州靴城的李墨;徽州宣城的宣纸,越州山阴的褚纸;胶东即墨的田横砚,端州高要的端砚,歙县的歙砚。
不胜枚举。
每一朝代所受推崇的文房四宝搭配全部都陈列出来,有当下时兴的新贵,有百年不易的老底子,琳琅满目,叹为观止。
“李肥,丰收是你的夫子,我又是丰收的父亲,咱们更要亲近,以后要多来陈家走动啊,这边的文房用具你看着可有喜欢的?尽管挑一二件拿去便是。”
“使不得,使不得。”李肥连忙摆手,受宠若惊,心想这是怎么了,吕先生刚刚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下午二老爷也要送他。
不过吕先生的馈赠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拒绝。
二老爷笑眯眯道:“知道什么叫长者赐不可辞吧?”
李肥却固执道:“无功不受禄。”
这么说起来吕先生的赠与,李肥拿起来也没这么大负担呢。
二老爷叹了口气,扯了个杌凳坐下,“这么疏远干什么,我就爱收藏这些文具,本身琴棋书画皆是稀松平常,留他们在这书房中自晦也是一种罪过,所以总爱行些不腆之仪。”
李肥心道:二老爷你也太谦虚了,这也能叫不腆?李肥身为读书人,即便不是出自乌衣门第,却也知道这些都是价逾黄金的宝贝。
吕先生说他那一套送给李肥的文房四宝是用过的,还教他别嫌弃,李肥当然不会嫌弃,只是神识一扫,李肥就再说不出拒绝的话了,文房四宝真是读书人的心头好,既见不喜,那还是读书人吗?
李肥只得苦笑,“太贵重了,小子真受不起。”
“受得起,你为我解惑,我赠你礼物,咱们这叫做桃李之馈。”
李肥摇摇头,做学生的怎么能出卖自家先生呢?况且他是真不缺这文房用具,今天中午刚得了一套。
分别刻字翠管、漆妃、黑白月,纸上没有署雅名,所以李肥并不清楚是什么来历,只是看着玉白细腻、韧而能润。
丝毫不逊色于书房之中的任一样。
李肥灵机一动,假意伸手去袖口,实则是从芥子物中拿出一张吕先生所赠的白纸,说道:“二老爷,小子这里有一张纸,是长辈所赠,你帮忙掌掌眼,能不能看出出处。”
二老爷果然被李肥手里皱巴巴的纸张所吸引,细看之下怪叫一声,“这是……这是……”
李肥看着二老爷的神情,感觉自己像是拿出来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二老爷深吸一口气,“这是剡藤啊!”
“剡藤?”李肥只知道越中多以古藤制纸,还是在书籍上看到的,剡藤听名字应该是剡县所产吧,很珍贵吗?
二老爷十分兴奋道:“剡水多生古藤,藤用木椎椎治,所造之纸称之为剡藤,这张纸质地莹润如玉,是剡藤五式中的玉版笺。这是新纸啊,我还以为这种技艺已经失传了,李肥,这是哪个长辈送你的,还有没有多的?”
为什么现在的越州文人宁可舍近求远去选择泾州宣城产出的宣纸,还是因为剡藤纸的制作工艺在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如今市面上所谓的剡藤都是些假冒名头的稻草货,早就不复“安得剡藤三千尺,书九万字无渴墨。”的盛名了,今日难得见到一张真品剡藤,还是新纸,叫二老爷怎么能不激动。
李肥没有告诉二老爷是吕先生送的,只说道:“还有一些的。”
二老爷有些意动地问道:“李肥,这剡藤能给我一些吗?不白给,这次真的是投桃报李,我这里的东西你只要不是独一份的孤品,你看上什么都尽管拿去。”
李肥婉拒,“二老爷,这是长辈所赠,小子不会处置的。”
二老爷闻急眼了,扬了扬手,“就这一张也不行?”
李肥有些为难,可看着二老爷真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一张的话,就给二老爷了吧。
二老爷的心情这才平复些许,说道:“长辈赠与的东西我的确不该觊觎,但那位长辈是谁,我能否认识一下,我只想知道这剡藤的渠道来源。”
李肥缄口不提,先生有意对父亲避讳神仙话题,他当然也不会让二老爷接触吕先生这样的神人。
……
与江南道西北毗邻的山南道,潭州芙蓉县。
山南道潭州一带在古时被称之为芙蓉国,幅员辽阔,沃野千里。
这里是建炎王朝最大的田地集中区域之一,专门给户部用作研究培育新谷物的,素有芙蓉国小江南之称,司农大人就在这里,做了三十年的田舍郎。
说句无人信的话,司农本是正三品,后职权纳入户部侍郎后,为正二品,司农大人辞去户部侍郎一职后,祥和皇帝居然改司农官职为从一品,府顺皇帝这边每年都会抽空前来潭州两次,秘密探望大司农,派出钦差前来的次数更是难以计数,两位御医,不知多少的雪泥符探子安排在司农身旁,足见两代皇帝对司农的重视,国之重宝。
千顷金黄色的稻田中,十数位庄稼汉背负双手,踱步在阡陌之间,其中既有年轻力壮者,也不乏年过半百者。
今年夏来稍迟,不多,一旬而已,常人不做感受,庄稼成熟却是骗不得人。三日内要是再不收割,势必会影响二季稻的播种与收成。
潭州身处山南道东,气候适宜,适宜种植两季稻,可霜杀百草一言不是说说的,第二季稻谷必须得赶在霜降之前成熟。
一位黝黑青壮者叼着一截稻草,低声吟唱道:“我马饱粟兮彼食不詜秕糠。我麦满舟兮彼无以送其死亡。我忽见兮哀不能忘。推以与之兮我心乃康……”
一位身材健硕的老者大声说道:“将各自分管的田地情况都看仔细了,司农大人牵挂着呢。”
众人齐齐允诺,唯独那位青壮者,依旧自己顾唱着:“生不饿殍兮死有藏。呜呼今不得见兮使我心伤。”
老者年纪虽长,耳朵却是好使着,叱声道:“杨生,你要是再这样,就给我滚回江西去!”
名为杨生的青年点赶紧收声,觍着脸笑道:“得令,得令。”
老者无奈摇摇头,这个农学出众的学子,爱好自由,特长散漫。不加以管束的话,实在难堪大用,他不是个会惜才的人,但这个杨生已经不止一次教他明白什么叫瑕不揜瑜了,他的那三十亩田,此刻还显青黄之色,众多农学学士担心天气影响第二季稻收成的时候,杨生却是漫不经心,田垄漫步。
无他,杨生分管的三十亩田尽是单季稻,是司农特许的。
那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的杨生竟然敢大言不惭说,等收成时,他那三十亩单季稻的总产绝对不会逊色于双季稻,至少是亩产一千五百斤。
自然不少人等着看笑话呢,不过等到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会将幸灾乐祸表现出来,且多数人还是抱着敲打引正的想法,想要挽回这位误入歧途的好苗子。
忽然,田埂上有人小跑而来,置于老者跟前,神色慌张地说道:“司农大人醒了,已经下地了,精神看上去好得有些不对劲。”
“大夫怎么说的?”
来人低声道:“不太好……”
壮硕老者心中咯噔一下,脑子跳出回光返照四个字,冷汗涔涔直流,大声道:“司农大人醒了,尔等都随我回去。”
两月前,本该按时下田的大司农,忽然卧床不起,学生上门询问,竟然是外邪入侵,风寒束肌,肺气失宣,两位从皇宫请出来专门负责帮大司农调理身体的御医都连带遭了罪,还无端殃及了几位暗中保护的雪泥房死士。
一连吃了两个月的药,大司农的身体状况竟然每况愈下,已经下床,朝廷接连派出数位名医,都是束手无策,说是司农大人年事已高,脏器衰竭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无力回天。
皇帝隐秘来访过一次,也知道御医们并非徒有虚名的庸才,实则是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
即使像大司农这样身负大气运的人,受天下人奉养,也难逃生老病死的轮回,用大司农的说法,这叫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大司农不止一次说过,“人不是靠吃饭活的,人是靠天养的,老天爷赏脸,地里才有庄稼,人才有饭吃。”
这就是为什么有“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的说法。
人多了,对一方水土来说自是负担,所以大司农是裹挟人势逆天而行之人。假设天下无有他,不知一洲版图可否养活四千万人,所以像大司农这样的人,是没法逆天修行的。
大司农只是说,再给他十年的话,这片土地,当立万万人。
这三日司农大人只清醒过四回,每次无一例外都会询问庄稼长势如何,当时天气又如何。
曲句山有阴神远游千里,送来了一颗金丹,说曲句山掌教真人连日卜筮了十卦,九死一生,尚有一成可能,由曲句山代为承担这份天数的羁押,让大司农成为金丹客,寿八百小甲年,也就是增寿四十年。
皇帝亲自接见,说只要能为建炎王朝回天挽日,那么曲句山掌教就是建炎王朝当代大天师。
可金丹临到嘴边,大司农却拒绝了。
仙人哪有不常避五谷的,民间大夫常宽慰病人的话里就有一句,“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病的道理。”
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难免带着浊气,和仙人不搭。
司农大人不愿修行,生怕是自己脱离了凡俗身,对一口米的热忱就不复凡时了。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芙蓉县稻田外不足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兴盛学院,隶属于潭州学府,司农大人平日起居皆在此处。
一行人从田间赶回,脚步飞快,入了兴盛学院大门,齐齐涌入了司农大人的院舍,却发现里屋房门敞开着,司农大人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身旁只有一个丫头照顾,两位御医都是站在门外时刻候命。
俞让是司农大人教导的第一批学生,挂职了潭州学府的博士一位,只懂种田的他在兴盛学院中文望不高,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
一众貌似庄稼汉实则都是国子监专修农学的监生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打扰。
俞让给两位御医递眼色询问情况,两位皆是不语,只微微摇头,神色悲戚。
司农见到门前众人,眼含笑意,说道:“俞让,你进来,其他人也进来。”
于是,本就不大的屋子装满了人。
“都吃了吗?”
一行人齐齐回答,“吃了。”虽然一大早就扎进田里了,但吃过早饭也算吃了吧。
大司农用手一推身前的一碗白粥,说道:“今早的粥,我没醒,俞让你帮我喝了吧,不要浪费了。”
俞让扯了个杌凳坐下,其余人都识相地站着,不去争抢有限的几个位置。
俞让拿起粥碗,将其之中早已冰冷且结了一层米油的白粥一饮而尽,放下碗,轻声问道:“袁公,身体好些了吗?”
司农点点头,“睡太久了,精气神都散完了,全靠两位御医的补药攒了些力气,今日醒来发现脑子格外清醒,想来是没有大问题了,就是没力气,一身的劲下床就花了小半,走到门口又花了小半,吃了碗热粥,这会儿回神些了,看样子是走不到田里去了,俞让,你叫人弄架板车来载我。”
听着司农大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俞让勉强一笑,说道:“都听大人的就是了。”
不消俞让吩咐,自然就有两个小年纪小一些的学生轻轻退出屋内,准备车舆去了。
司农问道:“第一季的稻谷都快成熟了吧?”
俞让点点头,“不计较口感的话,早一旬时间就勉强可以收割了。”
司农摇摇头,说道:“那不行,老百姓天天吃的粮,可不能和嚼蜡一样,我等等去看看。大暑三候,大雨时行,稻子最多再在地里养三天,不然大雨一至,会影响收成。”
“袁公发话,如果今天开始收割,八百顷田的稻谷最快后天就能进仓。”
“到现在为止每蔸是多少穗?”
来的时候,每个学生已经将自己田间的情况汇总了,俞让略作平均,说道:“二十个学生,八百亩地,共数了六百蔸,每蔸平均一十二穗,每一穗是三百粒左右。”
司农放下手中的勺子,低头神思,许久笑道:“那一亩田就是一万两千五百蔸,十五万穗,将近四千五百万粒稻米。”
司农大人点点头,对这个数值比较满意。
俞让说道:“袁公,自然有人会去计算的,你费这脑子作甚。”
大司农笑眯了眼,“粒粒皆珠玉,我高兴啊。”
慢条斯理喝完热粥,准备的骡轿已经摆到门前,自然不是板车,司农也不说什么。
俞让轻轻搀扶起司农大人,只是感觉透过衣料,隔着一层松弛的薄皮,里头已经没剩多少血肉了。
司农被搀上轿椅,俞让牵起牵头的骡子,喊了一声,“杨生。”
这位司农大人最看好的学生自觉上前,牵住后面的那头骡子。
千顷良田之中,一位少女手持竹节而立,暑气蒸腾,微风烘热,却是不见一点汗渍,她就这么静静地等着,除了等他,她对上所有人都很有耐心。
骡轿稳当地停在一片田埂上,俞让背着司农下轿。
“辛苦了。”司农说道。
俞让一笑,“哪能啊。”
此刻,朝奉城中已有几位阴神飞身而出,往潭州而来。
司农双脚沾着泥地,佝偻的脊背都站直了些,看着累累的稻穗弯腰,闻着稻田里的作物气味,司农不自觉露出笑意。
“我这一路呶呶不休听烦了吧,现在看来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你们已经能将稻子种得很好。”
俞让闻言,说道:“没有袁公怎么可以,我们都是些愚钝坯子,守住这一亩千斤的产量不跌已是倾尽所能,袁公莫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百岁之前,亩产可是要到两千斤的。”
司农叹气道,“且努力吧……”
“还有九年呢,学生们都愿为袁公马首是瞻。”
司农摆摆手,“咱不兴这套……”
“俞让,你去问问,那女娃是学府学生吗?这么热的天,给她送顶斗笠过去。”
俞让一脸疑惑,“女娃?在哪里?”
司农伸手一指,“不就在那里吗?”
“袁公……”俞让脸皮一哆嗦,光天化日,哪来的女人?
司农眼里,那女娃回头看向自己。
女子嘴唇微翕,“他们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看见。”
司农眯着眼,有些疑惑,“你是?”
两位死士揭开雪泥符,站在司农大人面前,“望”着眼前不可视之人,面沉如水,如临大敌,能叫他们无从感知的,至少是阴神修为。
“袁公,我是来接你的。”
听闻此话,司农反倒平静下来,“接我,你是阴差吗?”
女子点点头,“算是出工抵租吧。袁公,即便不是大有之年,这庄稼长势也是这么丰稔喜人啊。”
“是啊。”谈论起庄稼,司农脸色笑意满盈,“来年收成还会更好,但是来年建炎饿土地上也会生出更多的人,粮食不增产的话,还是有人会挨饿。”
俞让小心地问道:“袁公,你在和谁说话?”
女子不再开口,司农却是能听清她的声音,“袁公,咱们交流不拘泥语言障的。”
司农了然,不张口也是心声响起,“我还有多少时间?”
“那头只叫我今日来请袁公,袁公请自便就是了,我就在这候着。”
言下之意,是留了不少余地的。
司农原地愣了半晌,忽然自嘲一笑,“没有谁,大概是老了,癔怔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沉重。
“辛苦两位小兄弟了,虽然早知道身边有几位雪泥房的护卫在,但还是第一次得见真容。”
一位死士看了一眼大司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身形直接隐匿消失。
身为死士,一旦露头,身份就有了暴露的风险,一般的做法都是由暗转明,但是向护卫司农大人周全这样的任务,肯定是会被调换去他处的。
另一位看似年纪稍小些的死士咬了咬牙,苦笑道:“袁公,我这一露头,以后就不能再贴身护卫你了,我叫吴开明,已经跟在袁公身边快十年了,另一位同僚叫做彭金虎,跟了袁公二十多年了,我俩的面皮都是假的,袁公不用记,都是真名,但我们的名字不作假,常伴袁公身侧多年,虽是职责所在,却是真心感佩交并、五体投诚。几位没露面的同僚还会继续追随袁公,我就不提名讳了。我说这些,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袁公不要太快忘了我。”
言罢,吴开明作长揖,取出符箓,隐匿不见。
司农笑了笑,“吴开明,彭金虎,我都记住了。”
既是记住了长相,也是记住了名字。
暗中一番天罗地网、敛发谨饬的巡查后,几位死士大概确定了可能司农大人是真癔怔了。
“俞让,咱们再走走吧,我突然又想唠叨了。”
俞让上前搀扶司农,轻声道:“都听袁公的。”
头顶烈日,司农身上却是没有一丝温热,这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带着他的一众学生,漫步田间,轻声说着自己的生平,朴实到了极点。
说道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无非是:“春雨一犁足旦洲,江北江南齐种田。”
有学生问及憾事,司农沉默无语,思索许久才摇头说没有。
随后又补充道:“唯一遗憾的是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越女的腰肢,扬州的瘦马。”
惹得众人哄笑。
司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自信这三十年来建炎子民人人有饭可吃,道上决计不见饿殍。我只是好奇,她们究竟是吃不胖,还是吃不饱?”
司农走累了,学生们就扶他陌上坐下,太阳晒人,学生就给他戴上斗笠。
司农嫌戴着斗笠闷,主要是顶上没多少头发了,戴着也不舒服。
他轻声嘟囔道:“要是这稻谷有一丈高就好了。”
学生们都知道袁公对于禾下乘凉的执念。
司农不止一次地梦见水子长得有高粱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那么大,而他则和几个学生坐在稻穗下面乘凉。
司农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
这话既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那一直伴在身侧的持竹节少女说的。
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急,时间还有些的。”
俞让闻言,暗自攥紧了拳头,稻田外不远处,两位御医已经候着许久。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刈禾。”
司农喃喃道:“好名字啊……”
“袁公你看稻谷都熟得差不多了,你定个时间开始收割吧,今年稻谷成熟差些,还需多割晒两到三天,然后才能进仓。”
司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鱼鳞白云稠密,不像是个会下雨的天象。
“那就今天开始吧。”
“今天?”
司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就是想看着收成。”
俞让看见司农大人一脸麻烦你了的表情,心中不免一恸,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农学出身的俞让观天象的本事甚至要超过报晓人不少,即便如此,为了万全起见,每到稻谷长成收获的关键时节,他都会鸿雁传信钦天监灵台丞,真有什么难料的风雨欲来也好早做准备,昨日钦天监刚刚回信,说未来三天都是晴好天气。
如此,当然是要遂了袁公的心意。
一旁的刈禾忽然说道:“今天可不行,晚上有恶风大雨。”
“有雨?”
刈禾点点头,“我是从北边的天上来的,云中有雷霆积蓄,风雨都往这儿飘呢。”
“这样啊。”司农叹了口气,选择了相信,“我只有这个愿望了,想看着地里的稻谷收成了再走。”
刈禾说道:“到了天上也能看得到的,还会更清楚呢。”
毕竟司农现在是囿于肉身栈老朽,耳聋眼花,三魂离体那是近乎阴神出窍的大自由了。
“天上?”
刈禾解释道:“云上城,就是岱山顶,高过云层的地方。凡人死后有后生祭奠,人魂便常在坟中,坟墓可直通阴司。地魂归地路,天魂归天路,两者皆是浑浑噩噩,只知遵从天理而行,等到两魂在岱山穿云之地汇合时,尚存意识的人魂就消散,两魂进入轮回。在这期间人魂弥留,相对自由的时间便可以称之为人的阴寿,人魂可以在阴司享受香火,每到节日亦可返家接受祭奠。”
“原来如此,那我不应该留在阴司吗,为何要去云上城?”
“天家人死后尚要借助皇朝气运载入宗庙,何况是像袁公这样的大圣,自然不同于凡人。”
对此刈禾没有细说,皇亲国戚死后,天人两魂能入宗庙享受血食,等到地魂到达岱山,才会投胎转世,云上城就类似于一个大型的宗庙,而且是能容纳三魂的宗庙,是享受天下人奉养的地方,门槛极高,三魂只要是在云上城奉养不绝,人就可以不堕轮回,等同于长生久视,不死不灭。
依最近的动静来看,建炎皇帝大概是想要为袁公敕封金身神位,将其三魂寄托于天地栈,但这是违规矩的事情,天上那位不会允许的。
司农叫住想要起身的俞让,“俞让,别去了。”
“怎么了袁公?”
司农摇摇头,“我突然感觉这天等等可能要下雨,稻谷不能捂着了,还是算了吧。”
俞让坐回原位,他从不会质疑袁公的话。
司农再和学生们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身体的疲惫已经无以复加,只能轻声说道:“我累了,打个盹蓄蓄精神。”
“我们都在,袁公睡吧。”
司农用心神对刈禾说道:“刈禾姑娘,我要是醒不过来了,就劳烦你引路了。”
刈禾点点头,“袁公至少还有过两千的气数,够睡一个长觉了。”
不消三息,司农已是昏昏睡去。
俞让对一边的一位后进压低声音说道:“去把御医请过来。”
一位御医提襟上前,为袁公把脉,盖棺定论道:“袁公只剩一息尚存,已是行将就木了。”
虚无中落下一只药匣,正好掉在俞让腿间,俞让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只装有九转金丹的药匣吗?显然是暗处某位看着时机合宜,出手干预了。
一众学子齐齐看向俞让。
俞让嘴唇微颤,双眼死死盯着盘腿间的金丹,天人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俞让打开药匣,不再犹豫,用微微颤抖的手将其金色丹丸送至袁公面前。
顺着司农断断续续,出多进少的气息,丹丸瞬间化成一滩金液,从口鼻两窍进入司农体内。
刈禾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出手阻止,陈喜夷的金丹大道虽可通玄,但想要逆天而行还是做不到的,不然他自己又怎会白日化虹。
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这一刻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注视着这位鲐背老人,为之牵动心神。
结果……不如意事十八九,正用此时风雨来。
金乌渐隐,黄昏刚过。
焦原沸泽火云红,忽变煤炲漆暮定。
一声巨响,惊醒袁公,闪雷骤降,积云由红转黑,狂风呼啸,似鬼哀叫。
恶风大雨至。
刈禾轻声道:“袁公,该上路了……”
司农坐地,缓缓作揖,“我走后,诸位当更勉励。”
一众农学监生执学生礼。
皇帝的阴神在暗处微微躬身,朝廷中人齐齐行礼,暗中相送之者竟是不下百人,儒、道、佛兼有。
自司农顶上绽出金光,三魂离体缓缓凝成人形。
一种通达无拘的快感蔓延魂体,司农感觉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一般,仿佛年轻了七十岁,耳聪目明、神思清灵。
“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风,吹倒的稻田都需要人工扶起来啊。”
刈禾半开玩笑道:“也许是天上有感,为袁公送行呢。”
司农有些忧心,“等等要是下起大雨来,免不得又要泡坏许多栽倒的稻子。”
刈禾仿佛是想印证些什么,说道:“许是袁公不喜,它就不下了呢。”
只见司农一挥裋褐无停滞,白日却走天边雷。
七月初一日晚大恶风无雨,建炎王朝大司农辞别人世。
(这本正传一直没发过,这本写完大概就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