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圆明洲南海的中北部。
时乃晌午,夜色已经褪去,高攀的烈阳不断散发着苍穹之光,一点点驱逐与吞噬了渐渐消减的月芒。
海风徐徐,波涛不惊。
距此方圆千里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其他的航船、飞剑通行经过,也没有水中妖类,一切平静的就如同一方死水。
而就在这辽阔无垠、水天一阵银灰色的寂灭之间,千丈高空之上,却有一道玉白色身影位处空中。
那道身影高约一丈,壮硕、魁梧而奇伟,浑身上下、四肢五体披覆满了的玉白色镶金边铠甲映衬着阳光,淹没在漫天遍野的苍白之中,若不凑近细看,可谓是根本察觉不到,更遑论其还在移动着。
背后是黑色披风,手上是一杆长戟。
除了没有头盔外,其余全部特征都已经是符合了寻常的“光魔煞”造型,头部则是个与身材极不相称的消瘦老头:
须发银白,面容憔悴,形如枯槁。
而这个不带任何一员兵将、只孑然一身便独自从南方赶来的半人半魔煞身影,却并不是身份已经暴露了、要与玄阙宗抢神器的寻梦天掌门“龙庆”,而是一张整座月潮岛唯有范远、薛十七看着面熟且印象无比深刻的面孔——
未国大司马、山乾侯,玉娄城道人,常辛!
在飞行到距月潮岛约千里开外的位置后,一身白铠、魔煞外形的常辛望着远方无垠的海平面,就此悬停了下来。
高空之中,只见他驻足不前,悬浮良久。
在那深凹下去、目眦欲裂的双眼中,有着一股糅合、夹杂了“怕”与“怒”的大恨之色。
死死盯着北方,望眼欲穿。
“怎么了,常辛?”
过片刻,光魔珠嗡一声响便凭空显现在他耳畔,其中传出了龙庆的话语声,“何故停下?”
不知是何奇术或构造,也不知龙庆本尊位处何方,总之,这小小一枚珠子的浮现,起到了让二人得以对话的作用。
为与这位青云境来的晚辈沟通,说的还是青云境语言。
“前辈。”
常辛转头看向光魔珠、神智清醒的开口回答道,“你既已明知这是玄阙宗纠结多方设下的圈套,却还要一味往里闯,你…”
“常辛,我允许你恢复神智,可不是让你都到这里了还要犹豫再三、畏首畏尾的。”
光魔珠继续发出龙庆声音道,“因为比起一群铠甲傀儡,你的决死之心与大恨更能发挥魔煞的力量,我这才将你神智返还。你若是怕了,我可就要将你变回傀儡,只靠我来施咒控制了。”
“不,前辈。”
常辛只因一句话便立即露怯、稍稍低下了头来,“我只是想问,你本人不来,你寻梦天的力量也不动用,只靠我与光魔珠,如此…与他们能有多少胜算?”
“与玄阙宗对敌,没有任何胜算。”
龙庆倒是很直白,“他们在承天境的存在,就如同你所在青云境之炎国或是铉影阁般,乃至还要过分。而我本体和手下们都必须在寻梦天镇守,这里随时可能会有其它变故。所以…你要务必谨记,纵使你有再大怨恨,也不能将杀死、或哪怕是击败他们当做目标,而必须是,也只能是抢夺三神器。”
“…没有胜算,为何还打?要如何打?”
听到前辈拿炎国作比,常辛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不悦,“明知是必中的埋伏和必败的陷阱还一定要去,这三神器是非要在这时抢不可么?还有四十六年,急这一时半会么?而且壶禺、魔珠和魔煞呢?之前不是说,还可以拉拢和夺取他们么?”
“常辛,你太啰嗦了!”
光魔珠中开始浮出丝丝炙气,就仿佛龙庆那越发失去耐心的语气中的怒意能隔着魔珠传达出来般,“空古帝君与凌空境还剩四十六年,但我不剩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接下来之一战不论胜负,整个寻梦天都将被玄阙宗与青鸾族出面顺势荡平,‘龙庆’这个身份都将死亡与消失!若不能趁这回在他们主动拉起的决斗场上抢到神器,重夺主动权,我们就只能败退妖域了!”
“至于壶禺和魔珠,则是想都不用想。”
“玄阙宗既然敢把他放出来,还将六煞与八魔珠都由他保管,就不会允许他进入到不可控的范围。你好歹之前也是一国大司马,如此简单之道理,莫非还想不通,还要句句问我么?”
“想不通就不必再想,你到时就只管上,我来赠你法力修为,一切就到此为止,再多问一句,我就直接收回你的神智,将你变回傀儡。”
话音落毕,光魔珠哗的一声、便在一阵白光中消失了。
“…好吧。”
常辛点头以应,随即继续抬头看向了北方。
……
月潮岛南岸,港口集镇处。
自从肉体凡胎的低阶弟子及其家眷被疏散到晖月城、岛内外各处的防御皆布设完成后,泠月便将此处改设为了临敌哨站,以便能第一时间就近感知到敌袭,并尽可能在海上完成阻击、不至于真将战场带到岛内。
主要负责参战的月潮岛三位高层,玄阙宗八十五人,圣佑宫八人,以及榑景明、壶禺与六煞,这几日来便都居住于此。
用来吸引龙庆的三神器,自然也摆放于此。
就在常辛以及接近了月潮岛千里以内的同时,在这南港哨站的帅帐中:
泠月、明一、墨仁、壶禺、范远、萧衡六人正围在桌边,对着幅月潮岛地图,探讨着各种军情形势。
对此不感兴趣、也不大擅长的景明则只在一旁,怀抱并擦拭着自己刚到手不久的命格神弓,若有所思。
“…来了!”
正此刻,泠月突然猛地抬起了头来,神情严峻无比。
她的这个反应,震惊到了帐中的所有人…
“什么来了?龙庆吗?”
“岛主,什么情况?”
众人见状皆看向她去,就连景明也紧张的站起了身来。
“…有个魔煞气息,进入了我月潮岛千里海内。”
“就一个?”
泠月才开口罢,墨仁便直接追问。
“一个。”
泠月一边认真感知着、一边严肃地答道,“而且气息…很弱,比不了我们已有六煞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似乎还不到地仙层次。除此外,便再没别人了。龙庆不在,也没有任何寻梦天士兵、仙人或弟子跟来。”
“不错,跟我们已设想到的情况差不多。”
明一开口道,“你们在幕皎城中公然杀死一众寻梦天士兵,他势必要给出个交代和解释。但这种事是没有折中的,若是他能煽动城中仙人,就会带更多兵力来打月潮岛。若是没这个影响力,就会尽量设法隐瞒、压根不会让人知道月潮岛将有一战。”
“所以,从他只是通缉你们和只派一员魔煞来看,答案是显而易见了。”
“他本人和寻梦天力量没来,或是是既清楚有圣佑宫高层对寻梦天打法熟稔于心,又能顺便留着在幕皎城中预防众仙门所备吧。”
话音落毕,帐中众人皆点头以应。
“等等。”
就在这时,萧衡细思一阵,便抬头看向泠月岛主道,“泠月,如今此地只有你能感知到他的气息,你感知到了什么,传导给我、范远和景明也感知一下吧。”
“好。”
泠月对星君的指令没有任何迟疑,直接闭目垂首、抬手掐诀,运功施法,顿时,她所感知到的千里之外的那道气息,便一并出现在了范远、景明与萧衡三人的感知之中:
另外的明一、壶禺与墨仁三人对此是不明所以,但也暂未过问。
然而,刚一感知到来者气息,范远与景明便震惊的瞪大了双眼,彼此对视一眼,看了萧衡一眼,接着便看向了泠月、明一、壶禺与墨仁四人去。
萧衡见状,则是微微一笑。
“什么情况,怎么了?”
墨仁不解道。
“四月十五下午,范远进入过寻梦天地牢。”
萧衡笑着解答道,“夜晚,景明参加了对光魔煞的作战。而我,则两场都在。我们三个可以认出来,这气息属于一个…令他们,尤其是范远再熟悉不过的人。也就是半年前那个,带着地图逃出青云境,去到寻梦天,加入了龙庆麾下的常辛。看来如今,是他成为光魔煞,奉命前来与我们作战了。”
“龙庆居然让他活到了现在…”
景明神情凝重的看着众人道,“之前十七说治不好他,夜晚见到的也是一具龙庆捏造出的玉身,还以为他早就被龙庆杀了,可如今,这…”
“如此倒是不难理解。”
萧衡看向景明道,“常辛对范远、十七和玄阙宗有彻骨之恨,即使再弱,可若真按壶禺所言、冥王交代过的那样,能从魔珠中顷刻间分配、倾注大量法力给他,长成个前所未有的强大魔煞的话,那么,带着这份恨意,他说不定还真能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发挥。”
壶禺闻罢,对此点头以应。
“而且…据冥王交代,他虽知晓魔煞功的更深层秘密,但当年为与龙庆配合,从夺取圣佑宫到被击败擒获,三十年都不曾施展出来。”
明一附和道,“因为那些内容,龙庆从不曾传授给他,只是让他知道了有其存在而已。也正因此,如今已有的九转天罡功是对付不了魔煞功的。如果当真出现了更强、更多的魔煞,我们仍需设法应对。”
“呵呵。”
范远听了这番话,却是兀自摇头、无奈的嗤笑了出来。
“既然来了,那就该迎战了。”
泠月严肃的看向众人道,“星君,明一真人,壶禺,就先由你们三位随我前去,与他正面会一会吧。”
“好。”
“好说。”
萧衡、明一、壶禺三人闻罢皆没有犹豫,立即爽快的点头便答应了。
……
往南数百里,海上。
一身光魔煞白铠的常辛没有借助任何依凭,只需身躯便如同天仙般可以自在凌风而飞,正向着北方疾冲。
很快,四道由哨站出发、开始向南飞来的气息,也出现在了常辛的感知中。
“嗯?!”
常辛感知到,当即再度急止悬停、浮在空中不动,而后直接开口、似在自言自语道,“前辈,他们来了,你可以将力量给我了。”
“急什么?你死不了。”
光魔珠也再度在耳畔浮现、传出龙庆的话语声,“他们感知到你过来了,就决定先出来在海上见你,这只是正式开打之前的主将见面环节罢了。等你把想说的和该说的都说了,会再看情况要如何打,不急。”
话毕,光魔珠再度消失。
“这!”
常辛一听,登时便是有些急怒了起来。
但此刻却又不敢对龙庆前辈发作,于是只得转作了无奈的焦虑与紧张,直盯着北方,继续飞往前去…
很快,双方便在中间的海上碰了面。
……
哗哗哗——
穿破云雾,终于,自北向南来的泠月、明一、壶禺、萧衡四人,自南向北去的常辛一人,在相隔十丈远的位置,皆在空中互相悬停了下来。
气氛突然间便焦灼起来,仿佛一场牵涉三神器去向乃至苍生倾覆的大战,就牵系于此时双方五人间的一场谈话般紧张。
“来者可是玉娄城败将,常辛魔煞?”
薛明一特意用了青云境语言,高声问候道。
“名号对了!但前缀不对!”
常辛也厉声回应道,“要记住,人间那个玉娄城跟我已经没关系了!我乃是你们玄阙宗迄今为止最为头疼的叛徒,安桓轸的后人!是你们玄阙宗最大的敌人,空古帝君的信徒!”
“哈!以前还说人家范远和十七呢!”
薛明一嗤笑道,“常辛,你自己现在不也靠上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这一套么?范远和十七毕竟已经是玄阙宗正式弟子,你呢,你五百年前就被关起来了的祖宗,和十三万年前就被堵了门的主子听说过你,知道你是谁么?你知道你过了今天,就要被龙庆抛弃了么?”
“那可未必!”
常辛则是早已设想到对方会有如此言语、便同样有所准备的回应道,“你就是薛十七的祖宗,同样来自青云境的薛明一吧?哈哈,你的后人与家族被杀光了的消息,想必十七早已告诉过你,也不用我说了。你这个年纪,应该也早已不在意。那么,我就告诉你些你一定会在意的吧!”
“我知道,杬柷剑、沉武刀、十方凝光尺都在你们手上,之前在幕皎城,龙庆前辈也亲眼见到了。”
“如果接下来我们要开战,所围绕的也就一定会是这三神器。”
“但…如果我说,你们一直想要的,五百多年前就被我先祖安桓轸藏起来的云岚石,就在我们手上呢?”
“若是我可以将你们一直心心念念的云岚石拿出来,交给你们,这桩生意,你们做不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