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我们通过一艘艘在海难中倾覆的船只向新世界的人们学习了他们的文字,写下了我们的过去,等待他们发现,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当下生活的这片土地,也曾经培育着我们的肉体,滋养着我们的灵魂。
那么该从何说起呢?也许你们不相信,在我问遍了五族所有的同胞后,得到的答案几乎只有一个。虽然在那之前,我们频繁地遭受饥饿,寒冷或疾病的威胁,也一次次地抵御来自火山里的异族的入侵,但作为一个五螺人,那,才算得上是真正开启了我们五螺世界的历史。更何况,据我们所知,能从那个时代侥幸生存下来,来到你们这个时代,同时也被你们熟知的物种,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了!
鹦鹉螺,用你们的话来说叫做无脊椎肉食动物,在我们的那个时代,它们站在海洋食物链顶端。最大的原因,就是它们成年后躯壳直径大都超过五丈,最大的接近十丈。若是将三十二对触手完全展开,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座小岛般庞大。
而鹦鹉螺之所以被我们驯服,是因为我们控制住了它们的软肋——心之触手。
一年之中,每逢太阳攀上天空中最热的那个点,鹦鹉螺定会爬上陆地,借助炙热的阳光,烤干吸附在其躯壳上的各类海洋生物。待到这些生物完全干枯脱离,它们才拖着光鲜亮丽的各色“新衣”重返大海。而某一次,它们没有想到,我们出现了。
我们并非空手而来!我们带来了绞头蕨和九足蜈蚣,以及对鹦鹉螺长期观察后得出的征服计划。
我们发现,鹦鹉螺在与其他的庞然大物搏斗,或者是捕食大型海洋猛兽的过程中,几十对触手中的最小的那一对,从不外露。于是我们认定,那最小的一对触手,就是它的弱点。
但没有想到,这不但是它的弱点,而且是致命的弱点。
八丈高的巨型螺旋灌木,贪婪地吸取着来自动物腐尸和地下矿物质的养分,绿得发黑,茂盛成林。灌木林脚下,布满了长得奇形怪状,叶片锋利如刀的各类蕨类植物,它们冲破灌木栅栏,将绿色,又往大海方向延伸了十来丈。
涨潮时,这些奇异的植物各施其技,或分泌出芳香毒液,或编织成扇形大网,让海中的怪鱼奇虾,有来无往。而当潮水退去,这些鱼虾的骨与壳,将沙滩,变得五彩缤纷,却又一片狼藉。
烈日当空,把布满彩色甲壳的沙滩烤得炙热蒸腾,耀眼迷离。距沙滩百米开外的灌木林中,时不时闪现我们的身影。我们身披椭圆形枯叶串制而成的三洞过膝短衫,手持长藤为柄,巨棘为矛的兵器,脚裹淡水赤甲鳄皮,一个个快速地相互奔走,传递信息。
同时,一个城堡般的大家伙,正从海中款款而来,由远及近。
这家伙在陆地上的移动速度并不比水中慢多少,转眼间,便已前行了百米!
远远看去,数十条粗细不一的初乳色触手掠地而行,短的将近五六丈,长的足有十丈以上。它们张牙舞爪,举着一个似乎锈迹斑斑,却又五颜六色的螺旋巨壳,所到之处,发出冷水泼在炙热石块上般的声音。
来了!
这家伙已经行至距灌木林不过二十丈的海滩中心!
密林中幽灵般的战士匍匐前行,也已到达了蕨类植物与沙滩的交界线!
更近了!
这是海洋的霸主,鹦鹉螺!
灰白的修长海笔,红黄相间的椭圆海葵,橙得耀眼的八爪海星,五颜六色的苔藓虫……还有琳琅满目说不出名字的各类海洋生物,满布在硕大的螺旋外壳上。
这,是鹦鹉螺在陆地上行动最为缓慢的时刻!
这,也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尘烟未起,号角未鸣,围捕悄然开始。
领头的,是个白头束发男性。虽是白发,年却不过三十五。那个时代,昼夜温差巨大,天地间万物的生活,如同在酷热沙漠与寒冷冰川中来回穿行,这大大加快了新陈代谢,加速了成长与衰老。此时,白头男子正领着两个七人小队,借着茂密植被的掩护,缓缓向沙滩靠近。
“目东,目南,跟紧。”白头男细声道。
“跟着咧。”
目南豹眼阔口,四肢粗壮,身负一条紫得发亮的九足蜈蚣,匍匐在白头男子左侧。这蜈蚣身长半丈有余,体宽仅仅一寸,还生了颗葫芦形状的脑袋。它伸出管状长舌,正在津津有味地舔食着目南臂膀上被锋利草叶割出的鲜血。
白头男子右侧,是一个长发少年,唤作目东。目东虽只得十六七岁,眼中却透出沉着冷静与坚毅果敢。他俯卧在一株绿得发黑的带状植物之上,双手握住植物根须,时松时紧,便可不动而行。那植物名为绞头蕨,生有手掌厚的扁平双藤,其藤上布满短须,须亦是手臂,须亦是腿足,短须蠕动发力,载着目东,紧跟着头领。
作为族里唯一能熟练控制绞头蕨之人,小伙子破格与部落头领同称“目东”,代替头领出征,且背负着最为重要的使命————操控绞头蕨,钳制住鹦鹉螺最短的触手。
目东清楚自己的重担,虽然在他看来,没有什么猛兽能敌得过他的宝贝。
但随着自己距鹦鹉螺越来越近,这信心,却开始慢慢消散……
这家伙---
太大了!
只是听老人们谈论而没有亲眼见过鹦鹉螺的目东,被震撼到了!
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大活物!
目东曾见过的最大的野兽,叫做夜吼。夜吼肩高两丈,遍体鳞甲,其蹄大过人头,其牙粗过人腿,但跟这鹦鹉螺相比,不过是其盘中小菜而已!
而当目东瞄到鹦鹉螺的眼睛时,不由地全身发麻,恐惧万分!
巨壳中心下方,是鹦鹉螺的眼睛。大如洞穴的眼眶中,只有一个近似菱形的黑色小孔,看起来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如同恶魔一般!这使得少年之前的冷静与自信,就像一张薄薄的枯叶,一捅就破,一捏就碎。这一紧张,一恐惧,目东握住绞头蕨的双手不自觉地越抓越紧,绞头蕨吃力,加速前进,竟载着他超过了白发头领!
“目东,你做什……”
嘭————
一声巨响!
嘭————
又是一声!
刹那间,黄沙漫天,金色“巨响”果实的碎片,在热浪滚滚的空中熠熠生辉。
“上!”白发头领猛然跃起,手握短刃,向沙雨中冲去……
沙雨中心,沙尘迷眼。
鹦鹉螺受惊,振臂长嘶!
它似乎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威胁,一改往时在海中从容应战的姿态,猛然调转身躯,意欲冲返大海!
但却为时已晚!
刚一转身,鹦鹉螺便发现四条巨大的绿色柱体两两头尾相接,再两两相叠,形成了一道近六丈高,十六丈长的墙体,蜿蜒地横在了自己与大海之间!
这变化为“墙”,拦住鹦鹉螺退路的植物,被我们称为“绿道”。
每条“绿道”都有粗细不一的六节,每个节口处,又左右对称地长出一对管状毛绒触手。在上的绿道用触手紧紧扣抱住下面的,下面的绿道则将触手深深插入沙滩深处。远远看去,“绿道”就像是放大了千百倍的竹子城墙,即便如鹦鹉螺这般的庞然大物,想要将其碾压、或推翻,也绝没那么容易!
就在鹦鹉螺刚刚看到这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瞬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尘土再次飞扬!而巨兽的眼里,就只剩那光芒万丈的太阳了……
它倒了!被三十个潜伏在炙热沙滩下浑身烫伤的族人扛起的绿道,如撞城门般地,从侧面,击翻了……
白发头领风驰电掣,拔地一跃,登上螺身,大手一挥,将柔中带刚的蛛网覆上了鹦鹉螺的眼睛……
也就在这同时,目南的九足蜈蚣拉长八足,紧紧地将两对鹦鹉螺触手箍了起来,露出了最小的那对!
这一秒,本该登场的目东,却迟迟未到。
“目东!上啊!”白发头领放声嘶吼,“上…………!”
“轰”地一声,鹦鹉螺全身猛然一振,几乎所有长臂纷纷抬起,如万箭穿心般向九足蜈蚣攻去。
“完了……”目南呆住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说时迟那时快,时间仿佛停止了。
“唰”地一声,目东驾着绞头蕨如闪电般赶到!
若是再迟上个一刹…………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目南眼前那些正准备将他打成肉酱的数十条触手纷纷扑跌在沙滩上,如同放下武器,举手投降一般。
看来,绞头蕨的长须已将鹦鹉螺那最小的一对触手,牢牢捆了起来。
生物求生!无需语言的威胁,本能,让这海洋霸主,向人类屈了膝,低了头!
很快,一场场如法炮制的围捕俘获了一只只庞然大物。
目东一族也凭借着绞头蕨的分枝将它们一一驯服。
从此之后,在这片凶兽横行的蛮荒之地,出现了一幕幕人类驭螺而行的奇观。同时,在鹦鹉螺的“帮助”下,充满智慧的人类不但探索发现,开疆辟土,完成了一个个曾经不敢想象的壮举,也真正得以休养生息,繁衍后代。仅仅百年,五族人口便由三千余人,壮大到数以十万计。
如果说过去的我们仅仅是在寻求生存,那么在拥有鹦鹉螺百年之后,我们亲爱的土地上已是一片生活的景象。
目中一族留守火山脚下,种植紫草果,狩猎野兽,为各族储存熬过慢慢长寒的食物。
目东一族,则仍旧居于火山东面三十里外的一棵参天巨树之上。这树片叶不生,却从每岔枝干的末端长出一块四五丈见方的岩石平台,虽是怪异得很,却让整个目东一族在这些平台上建造屋宅,安家落户。远远看去,那巨树如同空中楼阁,蔚为壮观。五族人称其为千山树。
目南与目西二族,一个善驱使猛兽,居无定所,时常出没于南方阴暗潮湿且毒虫遍地的滴水洞,一个能制造省力器械,在西边光秃秃的悬崖峭壁上扎了根,负责为五族打造各种生活及捕猎的工具。
至于目北一族,他们利用直腔鹦鹉螺开凿温暖的火山肠道数十里,战胜了夺去无数五族人生命的寒冬,被五族民众爱戴。但由于目北一族借助气蘑,常年深居于海边浅滩之下,也被其他四族视为异类。
时光如梭,代代相传。
在人类与鹦鹉螺相处的时间足够久了之后,后者头顶上奴隶的帽子终于被放下了防备的前者摘了下来。到了最后,目东一族甚至取下了紧缚在鹦鹉螺心之触手上的绞头蕨。
从此,跨越了物种,人类和鹦鹉螺世代携手,成为了真正的朋友。只不过,也许是因为它们与人类生活的时间太久,鹦鹉螺慢慢变得温顺,它们的个头,竟也越来越小了。
当鹦鹉螺慢慢变老,水分会逐渐丢失,它们的肉身也会不断缩小,当力量已不足以托起如城堡般的重壳时,人类便将其引入墓穴,以海蝎供养,使其安然死去。
在五族为鹦鹉螺修建的庞大墓穴中,陈列着数以百计的螺壳,而其中最大的,还得数初期被收捕的那批。
随着部族日益强大,鹦鹉螺,成为了图腾与信仰。
又过百年,东南西北中五族以五头初代鹦鹉螺之躯壳为尊,建起五螺殿,安放历代族长头骨,并施以棘蚂蟥啃食,使得这些头骨渐渐变成水晶质地,永不磨灭。
再者,目北一族在五螺殿北殿建起占卜堂,收集鹦鹉螺幼崽之壳用于祭祀和预测未来。
自此,五螺世界终告建立。
五螺之民,希望将这一切传承下去,直到子孙万代。】
田斓合上了这卷写在黄色皱纸上的历史,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在她心头快速蔓延。
虽然她也从只言片语中预感到了故事定有转折与终结,但女孩的善良,使得她如那五螺之民一般,希望这一切,能永远持续下去。
田斓不由自主地张开五指,又仔细地看了看那鹦鹉螺,再朝目青长老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捧下第二卷,慢慢地在桌面上铺摊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