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恐怕说笑了,我们将军历来身体强健,何病之有?”几米外站着巡视戒备的蒙骜问张元诚。
“病不在身,在心。”
“敢请先生赐教。”白起道。
“鄢城拖得太久了,将军,您究竟在等什么?”张元诚随手指向山脚下的那条河,“是在等它么?”
白起内心诧异得说不出话,没想到,随便两句话就让一个陌不相识之人点明了心思。
“没用,鄢城地势高于夷水,水往低处流,就算我再苦等也没用。”
“可以。”张元诚说道,“夷水流向汉江,但也可以用人力将它引向鄢城。”
“如何引?”
“夷水自荆山长谷而出,顺势流向东南,所以,可在中途修建拦水堰坝,同时在鄢城方向筑引水渠,一堵一引,水就往鄢城流了。”
“先生是水利学家?”
“算不上,百家学说皆通一些罢了。”
虽经张元诚提点,可白起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
这无疑是目前攻下鄢城的最好办法,可城中的三十万百姓呢?全都要成为这场战争的陪葬品吗?
还有一点,国中的太后,魏冉,芈戎,包括他白起的妻子,都是楚国人。
这让他如何痛下杀手,走这条绝路。
“办法在下告诉将军了,但也希望将军能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两军交战,不伤百姓。自筑坝之日起到将军放水淹城前,请容在下前去劝说城中百姓,尽量避免无辜的伤亡。”
“当然可以,但,你能做到么?”白起问。
张元诚站起身,拍了拍布袍上的尘灰,朝白起笑了笑。
“尽人事,听天命。”
“张仪,”白起也站起身,冲着张元诚远去的背影喊了一声,“先生认识么?”
他的脚步停下,但没转身,显然,听到张仪的名字时,他还是怔住了。
“再会。”
张元诚的声音不大,但白起可以听得到。
他走了,步伐似当年张仪那般潇洒,浪荡不羁,崇尚自由。
意气风发,这个曾用来形容张仪的词语,如今可以用在张元诚身上了。
他有父亲的英姿和豪气,也有父亲的才华和志向,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忠君,而他是为民。
“将军,他提的那个什么水淹鄢城,到底可行么?”蒙骜走上前问白起。
“应该吧,我们就试试这个办法,”他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蒙骜结实的肩膀,“走,回去。”
秦军之中也有懂水利的,当白起把他们召集过来,将准备用水攻的想法说出来时,他们也都觉得可行。
“河坝和引水渠同时修建,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底下人交头商议,却给不出一个具体工期。
“行了,传我令,”白起没了耐心,走上主位叫来了各级将领,“从现在起,全军昼夜轮替,蒙骜做监工,全力修筑河坝和引水渠。”
“诺。”
就这样,秦军争分夺秒地开始了工程建设,他们不需要质疑这套方法的可行性,只需要无条件执行便可。
这边,白起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他希望工事能够慢些,多给张元诚一些劝说楚民的时间;又希望工事能够快些,因为秦军的脚步绝不能在鄢城耽搁太久,否则,危险系数高不说,国内的嬴稷也会不依。
同时,他还在等天语。
张元诚再能说会道,也根本不可能凭着一张嘴皮子去鼓动三十万人撤离。更何况,水淹鄢城四个字说出来,大多数人都会一笑置之。
没人信,根本没人信。
那么,唯一还有些说服力的,就是上天了。
天气由阴转晴,秦军的汗水在日光下肆意地挥洒着,追风赶月莫停留。
天语在工事完成前的头天晚上响起。
【我们来好好分析一下鄢城之战哈,但是这其中可能涉及到地理知识,up主高中时地理经常不及格,所以,如有错误,多担待……】
【鄢城一战呢,白起没有采用硬碰硬的打法,事实上两军实力的悬殊也不允许他强攻,所以他采用了水攻,此战虽胜,但他也因此被后人所诟病。】
【在鄢城的西侧方向,也就是今天的南漳县,这里有蛮河的源头,也叫夷水,这条河经过武安镇,然后在距五十多里的鄢城东南方向直接流向汉水。】
【引水灌城就是把蛮河引向鄢城,白起下令堵住了河坝,又让所有的士兵挖一条长渠,把水引到了鄢城的方向。】
【人工挖渠的工程量是非常大的,这又是在古代,时间上秦军也耗不起,所以就必须追求速度。】
【水渠挖通后,大坝上已经积满了洪水。流量巨大的“长谷水”在遇到拦水堰后,顺着人工水渠不断往鄢城冲去。】
【结果就是,鄢城的城墙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洪水,水将鄢城军民从城西卷往城东,多数尸体为城东城墙所阻,尸积如山,呈现出一副地狱般的惨状。】
【有记载,这次大洪水,大约有十多万军民丧生,一代大都鄢城就此覆灭。】
天语一出,就算有人嘴上说着不信,可内心也有了几分忌惮。
从以往经验来看,天语之言没有一句是空话,次次成真,这次说的又这么玄乎,鄢城里的军民倒有些不得不相信了。
“将军,水渠明日之前就能完工,您看……”点着蜡的军帐中,蒙骜上前来问。
“再等一天吧。”白起的右手摩擦着剑柄,有些拿不定主意。
“是要等那位先生么?”
他点头。
“我总觉得,他不会诓我。”
蒙骜领命退了出去,又剩白起一人在这偌大的军帐中发呆思考。
第二天天刚擦亮,鄢城城门口一阵骚乱,接着城门被百姓打开,守城的士兵无力控制局面,只能任由民众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四散而去。
先开始是十几个人,后来大批大批人涌了出来,这场景一直从清晨持续到正午,再到傍晚。
白起站在正对城门中心的一座小山坡上看着,胸口一直沉闷着的那块大石终于被拿下了。
一天的时间,鄢城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守军见状也扔下手中的戈矛,被自己的家人生拉硬拽给拖了出去。
静谧的城中,张元诚踏着脚步走了出来。
白起想象不到,到底是怎样一张利嘴,能让守城的将军不杀他,还将他放了出来。
此时正值黄昏,金灿的阳光打在张元诚身上,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他笑了笑,朝白起站立的地方走去。
“先生为何要帮我?”白起向张元诚行了同辈之礼,问道。
“就当是替先人报秦国的恩吧。”他亦回礼,依旧是谈笑风生的轻松模样。
“那先生可愿随我回秦,面见王上?”
“不瞒将军,在下游学的第一站便是秦国。元诚四海为家,只为救济斯民,不为事君之道。”
“先生金玉良言,拯救了三十万百姓,可谓大义。”
“这鄢城将军已经兵不血刃拿下了,至于引水一说,我看倒是不必了,好好的一座城,”张元诚礼貌一笑,又带了些意味深长,“还是留着吧,积德。”
他说罢,向白起作礼辞别。
夕阳西沉,明日,不,或者说下一个时辰,下一秒,面前的这座城市便要改姓称秦了。
不消多长时间,张元诚的身影与天地融汇在一起,最终消失不见。
虎父无犬子。
白起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地,突然冒出这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