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天下轩然大波的鄢郢之战随着楚国的避让迁都和秦军的回防撤兵而逐渐淡出各国的视野。
这场秦楚之战断断续续打了一年多,真正结束时已经是昭王二十九年秋。
秦廷上的聚光灯刺眼得让白起无所适从,来自各方的豪言捧杀更是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终于可以舒缓过来,于是愉悦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可出乎白起意料的是,回家后也不得安生。
但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白仲就像是一个狂迷粉丝,从白起下马进门的那刻起就在他耳旁叨叨个不停。
“爹,你这仗打的威风啊,你都不知道,我在家听天语说你怎么怎么打,把我给激动的。”
“对了爹,你干嘛不一把火给楚坟烧了啊,那多解气。”
“我说爹,下次你再打仗,带上我呗。”
“你娘呢?”白起到了正堂,环视一圈也没有看到魏澜。
“你怎么就知道问我娘,我跟你说这么多话你都不回。”
白仲气得直跺脚,这时,白起才注意到眼前这个身高已经到他肩膀的儿子。
“长高了。”他伸出手随意一量,企图把白仲给敷衍过去。
“得,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在这个家就是多余。”
“少废话,”白起伸手把头部的兜鍪摘掉,递给了后面站着的侍女,“说,你娘跑哪去了?”
“在东厨给您这位大将军做饭呐,行了吧。”
“说话少夹枪带棒的,”他走近,毫不留情地照着少年的头就给了一个脑袋瓜子,“多看书才是正道,十四五岁的小屁孩整天嚷嚷着上什么战场。”
“那咋了,再过两年我就能到入伍的年龄,有您做榜样,我小白肯定也不会差。”
天真无邪、活泛机敏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白起想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无奈白仲压根不吃这套。
“这事以后再说,你也消停一会,别每次见到我就把当兵挂在嘴边。”他出门,要左转向厨房走去,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却又回头对白仲多说了一句,“求你娘也没用。”
“那我就去找倬太子。”
正堂,白仲冲着白起已经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颇不服气地从侍女手中拿过白起的头盔看了看,又好奇地戴在了自己头上。
“怎么这么大。”
少年悻悻而返,耸了耸肩回了自己房间。
连身上的甲都未来得及卸下,白起就急不可待地朝厨房走来。
当在门前看见魏澜穿着襜衣在灶旁忙碌的身影时,白起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回来了。”她回眸,温情地与白起对视,露出静和的笑。
长年厮杀在外,身上沾满了血气与混沌,他想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在见到魏澜的那一瞬,这个迷茫的问题再一次现出清晰的答案。
其实有时人生很简单,只需要你一往无前地朝着某个既定的目标去奋斗。
中途上,你或许会遇到一个人。
她不会成为你的羁绊,而是会成为你坚定向前走的强大后盾。
世上果有两全法,不负理想不负卿。
温柔是会传染的,白起抿了抿唇,微微歪着头笑了笑,而此时谁又会想到,他是个威风凛凛的、年过半百的杀神将军。
“怎么知道是我?”他问。
“你皮甲的声音。”
魏澜回过头,继续专注于手头上的饭菜。
“什么饭,又让你亲自来做。”
“行军在外,伙食上肯定吃不好,这些都是给你做的,好好补补。”
她笑得矜持,再答话间,一个暗影上前,白起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多谢夫人。”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白起也只能说出这四个字。
他不是文人雅士,也不是情场老手,所以那些腻歪又浪漫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而仅仅这四个字中,又包含了多少笨拙的爱意与亲情。
“如果,”白起靠在魏澜斜对面的长案边,讳莫如深的眼神紧盯着地下,“我真如天语中所说,淹了鄢城,烧了夷陵,你会怎么样?”
“我吗?”
他抬眼,对上魏澜略感疑惑的目光,忽然有些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
“这是军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管这些做什么。”
“但毕竟那些都是楚地,楚人。”
“那我可能也会有些伤感吧,”魏澜沉吟,果然在认真思考白起的话,“但我现在在秦国,我的丈夫又是秦王的大将。所以是非曲直,不是简单的人情善义就可以随意评定的。”
不是不懂,只是不问,不说。
在魏澜眼中,自己只需唯白起是从,相夫教子就是她一生的学问。
政治军事问题太深太复杂,也实在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该过问的。
她只需要牢记一条法则,那就是白起怎样,她便怎样,如此便可。
“好夫人。”
掩盖住风起云涌的复杂之色,漫上双眸的,是白起略带疲倦的眼中的光亮。
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想这样靠着静静地看着她。
也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比起提心吊胆的沙场,眼前的岁月静好更让白起流连忘返。
人越步入中年,甚至老年时就会越来越对时光产生恐惧之感,总觉得岁月倏忽而逝,而自己仍旧一无所成,甚至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原地踏步。
但白起没有这种恐惧。
如果下一场仗他不幸死在战场上,他不会做任何挣扎,而是会心甘情愿地认命。
因为老天已经待他不薄了。
军功,荣誉,战绩,妻儿。
有此四样,总该知足。
“近来还常进宫么?”白起问魏澜。
“太后身体不怎么好了,有时间的话我就会去看看,不过最近也有一段时间没进宫了。”
“嗯,你办事,我放心。”
她抬头,莞尔一笑时,正巧白起也低眸。
“娘,饭好了没,我都饿……”
白仲横冲直撞地跑进来,但屋内的气氛好像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
“那个,我就是有点饿,来问一下。”
“马上就好,”魏澜答道,又抬头对白起说道,“去换身衣服就可以吃饭了。”
白起点头,在白仲想要先溜走的前一秒拉住他。
出了厨门,他的右手在白仲的脖颈上微一用力,脸上露出玩味的笑。
“不是爹,爹,我真就是来看看饭做好了没,不是来告状的。”
但求饶好似无用,尽管白仲极力挣脱,却依旧逃不出老爹的手掌心。
“行,我错了,我打扰你和我娘说话了,行了吧。”
“……”
白起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爹你到底揪着我不放干嘛?”
“小鬼,心思还不少。”
他碎念了句,想着刚刚白仲的话,竟有些哭笑不得。
白起有气管炎,原来全天下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