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范雎软绵绵的,还有些忧愁,微蹙的眉头,上下挤压在一起的嘴唇,仿佛刚挨过训。
事实上,跟挨训也差不多。
“您要上哪儿我自然会跟着,但是眼下这个形势,您走的了吗?王上同意吗?”
一句最简单的质问把范雎拉回了现实,他不再做梦,强打着精神回到这清醒的人间。
已经过了正午,此时大概快到一点。
秋冬之季昼短夜长,天也格外低凉,只不过范雎的体温一直比常人低了些。
“我就是随便说说,”他淡笑,是苦笑,“弄点吃的去吧,饿了。”
小锁点头,起身叫来门外下人去上菜上饭。
范雎不说话,保持沉默的时候,他的身上就会流露出一种忧愁,小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后来他从客卿升到丞相,又被封为应侯的同时,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不过范雎还是会经常笑着,那是苦中作乐,保持乐观。
一件事既会有积极的一面,自然也会带来部分的负面影响,大多数人只看到表面的光鲜亮丽,而忽略背后的苦涩。
但这是应得的。
确实,是范雎应得的。
有了权位和荣华,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和一旦失去它们所需要付出的风险和代价。
以前范雎没有想过这些,中年时觉得它们都距离自己太远,可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黑洞,无法逃脱。
这是本心的违拗,而不是外在的差异。
但再怎么说、再怎么想也没用,当下是绝对走不了的,范雎能做的,只有适当调整自己的心情,尽快实现自我消化。
“你吃了么?”饭菜上齐,拿起筷吃饭的同时他问向小锁。
“我,我一会儿就去。”
听到小锁这么说,范雎立马就又有些不高兴了。
“都不看看这会什么时辰了,自己吃没吃饭也不知道上心。”他嘴里念叨着,抬头吩咐站在旁边的下人去添副碗筷。
这是在说小锁,还是在说他自己?
小锁想反驳,但她清楚现在不是该开玩笑打趣的时候,便附和着范雎的话。
后来再怎么着,到了下午,范雎等来了嬴稷的传召。
无非是要不要继续战的问题,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隔天,例行朝会的时候,嬴稷仍旧听到了两种声音。
攻赵本就师出有名,因为赵王毁约,不割六城,虽然秦国在邯郸之战中相对而言算是占据了道德的一方,但是这并不妨碍防御攻坚战中赵国请来了魏、楚两个帮手。
很简单,赵国太可怜了,长平一战输得就只剩下一个裤衩子了,几十万的青少年男丁啊,任谁谁不叹息同情。
最后,让嬴稷下定决心止戈休战的,是前线王龁和其他众将联名递回来的战况分析书。
文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共有两大张帛纸,从各方面分析了邯郸之战发生的原因,可行性,以及目前战争的现状,还委婉地说明因魏韩两国的搅局,此时再攻邯郸已经明显背离了初衷。
上书中,王龁直言自己能力有限,兵疏学浅,虽不能保证此战必胜但一切听从君王之令,唯王命是从,是撤是战,前线数十万将士等候王上的吩咐。
事理双切,有情有据,逻辑缜密,毫无破绽。
而且,聪明的王龁还打了感情牌,适当地搬出了白起。
这封奏书,写尽了王龁对秦国和嬴稷的忠诚,同时也有战与不战的为难。
若战,徒劳无功,劳民伤财,白白牺牲。
若不战,辜负信任,国家蒙羞,难解愤恨。
这是曾经白起问过司马错的问题。
“既然兵者关乎千万人的生死,那若明知是场败仗,该打还是不该打?”
“舍己存义,无愧于心便可。”
若是白起还在,谙熟兵法的他定然会苦谏嬴稷莫要开战,或者直接拒绝领兵打仗。
王龁是白起麾下出来的将军,身上自然会有白起的作战或处事风格,只不过,他要比白起更圆润些。
外圆内方,从来就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一种为人准则的智慧和哲学。
嬴稷并没有把这封信示之于人,连范雎都没有。
作为一国之王,他极不想让别人看到里面的内容,所以选择留中隐藏。
旬日之后,赵楚魏三国发现一个离奇的事情,秦国突然撤兵了。
并不是慌忙逃窜,而是整齐撤军。
将兵中有不明白为什么要回国的,他们发问,王龁没有做正面回答,只说是战略回防。
撤与不撤,战与不战,都会有正反两种情况。
或者是赵国铁了心要守邯郸,魏楚几国借机把秦国打退到函谷关以内。
或者是秦国死撑,利用外交和强硬的军事手段与赵国打个平手,当然进取邯郸是不太可能了。
选择了一方,就会因为另一方的未发生而感到遗憾,甚至耿耿于怀。
人世间的事本就充满荒诞和无限的未知性。
因为未知,因为抱憾,所以美好,所以丰富。
想改变嬴稷的心思并不容易,范雎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还没有那么大本事和魄力,所以当知道嬴稷要撤军之时,说实话,他是感到意外的。
从上党之争开始到现在,前前后后已经六七年了,不知不觉过了六个冬天,那么这个冬天,是不是应该让兵卒们回家了。
月是故乡明,天是家乡暖。
嬴稷承认自己到了这个年纪,是有一些好大喜功,他和父辈祖辈一样,想在有生之年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因此分秒必争,旦夕不停。
这是老年的危机意识吗?
不知道。
可再怎么追求理想,也要承认现实。
现实就是目前邯郸根本打不下来,向东,秦国不可能再进一步,而且在三国联军之下,还要被迫往后退。
这是次要的,因为嬴稷根本不会把山东六国放在眼里。
重点是,国内有些吃不消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事实,由此不得不顾及到。
天寒地冻,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也是一个不得不熬过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