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对这三个人没有太深的印象,甚至可以说很陌生。
这里面的其中一人,是第一位见证他来到这世界上的,也是第一位抱起他的。
这里面的其中一人,是给了他二次生命,让他靠着奶水长大的。
这里面的其中一人,是打消了嬴子楚的顾虑,而现在也能证明他准确出生年月日,还他真相的。
嬴政看到这三个人,在某一瞬间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虽然实在不至于此,但没办法,他已经被这段时日的流言困扰太久了,亟需要被洗清身上的污浊。
时过境迁,更何况是二十年,当年的老人更老了,从邯郸一路颠簸至此,嬴政何忍心。所以他先上前拱手弯腰恭敬地向三位老长辈一拜。
这是该有的礼数,不是卖弄,不是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的。
所有人都看在了心里,包括华阳,这一刻,他们全都沉默。
在忙着争辩,忙着吵闹,所有人都疏忽了这一点的时候,这位王,未来会执掌大权的王,却放下威严的身段,向平民小百姓行了礼。
他从来就是这样自我,从来就是这样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这是姬昊教他的,傲然独立,偏执却不骄横,寡言却不易欺,心善却不手软。
“三位,长辈,”嬴政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他们,“一路舟车劳顿,寡人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请仲父接你们来秦国,辛苦了。”
当初这仨老人见到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时怎么也不会想到长大后的他会成为一国之王,既然成为一国之王,又难得能这样谦卑。
受宠若惊,实在惶恐。
两位老媪举足无措,还是老郎中稍微见过一点世面,战战兢兢回了嬴政的话。
接着,嬴政带着三人来到大堂中央。
“今日所议之事事关重大,还望三位老人家据实以言,切勿隐瞒当年实情。”他又对三人说道,说完,他后退了两步,背着手站到了吕不韦的身边,又恢复了平静淡漠的样子。
看不出一丝紧张,是什么结果都行,仿佛他都能接受。
嬴政果然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吕不韦暗自感叹道,他寻思,还政于王的时间快到了。
三位特邀嘉宾依次发言,虽然当时的一些具体细节实在记不清了,但大体上已经见了分晓。
压轴是在这位老郎中身上,他犹豫着,最后看了看嬴政,决定把当年的秘密当众说出来。
之所以说是秘密,因为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即使他也有些疑问。
当时赵姬刚刚查出怀有身孕,嬴子楚就已经私下里找了为妻子诊脉的郎中问了问。
受孕几个月,预产日期是什么时候等等。
他既然是孩子的父亲,赵姬的丈夫,就不应该问这些怪异的问题。
郎中虽然心存疑惑,但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嬴子楚的问题。
吕不韦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听了老郎中的话,再加上之前的回忆,吕不韦后知后觉想到了些什么。
嬴政出生那晚,嬴子楚和自己喝酒,酩酊大醉间,嬴子楚说了些含糊不清、不明不白的话。
“鼻子,眉毛,像,啊。”
……
吕不韦的眼睛瞪大了些,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嬴政,又看向赵姬,趁还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又迅速收回目光。
简直心有余悸。
嬴子楚这么问,他在怀疑什么,当时猜不出来,那么现在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了。
老郎中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似乎又悖于曾经答应嬴子楚严守秘密的许诺,他说的很隐晦,在场的人大多听得云里雾里,没有抓到重点,但吕不韦明白了。
同样嗅到些不同味道的,还有嬴政。
区别于他人,嬴政是知道赵姬和吕不韦事情真相的。其他人不知道,所以基本上没有往那方面想。
嬴政捕捉到了吕不韦看赵姬时那带了些难言的莫名其妙的目光。
他早就释然了,早就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了。
与其说是释然,不如说是和自己和解。
既然精神上可以接受吕不韦这个仲父,那么让他名副其实做自己的仲父又如何?
no,可不能这样想。
原谅吕不韦和认可吕不韦,完全是两码事。
后来的嬴政才知道,这世上,他虽然是一国的主宰,即使是二十年后又成为了天下的主宰,是权威,是唯一,他能震慑别人,但在实质上,他却管不了任何人。
他能把控的只有自己。
华阳和芈宸这两个标准的楚系代言人一直嬴子楚选的继位人不太满意,嬴政管得了吗?
管不了,除了受气。
吕不韦借着手中的权力去搞军事,搞政治,搞文化,嬴政管得了吗?
管不了,除了受气。
赵姬背着自己去丢王室的脸,丢秦国的脸,嬴政管得了吗?
管不了,除了受气。
成蟜这个傻弟弟本是独宠,却不知好歹起兵反叛,嬴政管得了吗?
管不了,除了受气。
既然都管不了,那么嬴政就没有必要在这些事情上纠结太久。
他没有时间去和自己过不去,和他们过不去,因为还有很多更大的事等着他来做。
华阳和芈宸虽然和他不亲近,但嬴政依然会尊着他们,因为毕竟是亲人。
吕不韦虽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挡了自己的路,但嬴政并不计较,因为他们殊途同归。
赵姬虽然凡事只顾自己的感受,丝毫不给嬴政留面子,但他不会和她翻脸,因为那是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亲娘。
成蟜虽然在错误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可在万劫不复的深渊旁,嬴政依然会哭着找寻他的踪迹,因为他们是同父的亲兄弟。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么好的人啊。
或许再也不会有了。
某一瞬间,嬴政是否也为自己的宽容而感怀过。
很庆幸,他到现在还时刻铭记着姬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