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在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嬴政撬开了这个盒子。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因为已经太过陈旧,所以几乎找不到缺口和缝隙,最后借助了那把短刀,这个十几年没有见过天光的盒子才被打开。
空气中瞬时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像是长久积压在衣柜里的旧衣服味,又像是泛黄的竹简或帛书,一种霉霉的,还带了些尘封的密闭之味。
六七寸高的盒子中,只有一张叠过的薄薄的帛纸。因为年代已久,所以嬴政拿起时特别小心,生怕会把帛纸弄烂。
[吾门庭冷落,故深知来者之诚。无以为报,惟此凭证立言:如登大位,必不负君。日月同鉴,此心光明。君若负我,自有天道轮回。日后如若有难,持此书于秦面见安国君,或可保命。嬴异人,秦王稷四十三年。]
嬴政盯着这几竖列字体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眉头紧皱,嘴唇紧闭,陷入了沉思。
门庭冷落,来者需诚。
所以吕不韦诚心诚意地来到了心怀自卑的嬴子楚面前,他们促膝而坐,共畅未来,许下诺言,相伏而拜。
嬴政能想象到那个场面,也能体会到当时彼此双方的心情,所以他并不感到意外。
他想不明白的是这封信内部的逻辑问题。
君若负我?父亲难道不是对吕不韦无条件信任的吗?如若有难?能有什么难?或可保命?为什么要保吕不韦的命?
但没有人能为嬴政解答这几个疑惑了,就算吕不韦在也不能。仅从这短短的几十字之中并不能窥得当时的境况,亦无法复原嬴子楚写下这些时心中的所思所想。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帛纸放下,拿着盒子就急匆匆出去。
“诶王上,您这是去哪儿?”
“去找寡人的祖母。”
于是,赵高就跟在嬴政后面一路疾走,就算他小跑着也只能勉强赶上大跨步的嬴政。
“王上,您走错路啦,是这个方向。”
岔路口,嬴政被赵高叫停。
没错啊,他停下两边朝看了看,就是这个路啊,赵高指的那个路是往华阳宫里去的,他要去的是嬴子楚的亲生母亲,他的夏祖母那里。
嬴政懒得搭理赵高,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后就停下了。
前面住着的那位孤独可怜的老人,已经在一年前过世了。
他都忘了自己的亲祖母已经死了,在潜意识里,嬴政一直以为她还在。怪不得当时在芈夫人那里,嬴政对她交代要多去祖母那里走动时,她表现得有些恍惚。
“算了,”他艰难抬手作罢,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过身往回走,“回去吧。”
手里拿着不太大的方盒,嬴政用力去攥,攥到手上发疼。其实,他只是想找夏太后确认一下这个盒子的来处,从而推断出嬴子楚对吕不韦的真正态度。但现在,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李斯呢,李斯走了么,叫他来。”
“诺,诺,”赵高对嬴政一系列的过激举动不明所以,但只能答应下来,“王上先回宫,小高子去叫。”
几秒钟的功夫,飞毛腿赵高消失得无影无踪,嬴政一路回了书房,脸色始终沉着,未见任何表情。
半个时辰后,君臣再一次会面,李斯已经数不清今天这是第几次被嬴政叫来了。
“这个盒子,文信侯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前边向嬴政解释这个盒子的时候,李斯没有说这个问题,所以嬴政发问。
“是臣十日前去文信侯府上时,文信侯交给臣的。”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给寡人?”嬴政明显不悦了。
“大王,是文信侯这样交代的,务必等他离开咸阳后再进呈大王。”
嬴政没有说话。
“臣以为,文信侯有此用意,是怕他走时王上会阻拦。”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此盒是先王赠予文信侯,他与臣虽然都不知道盒里的内容,但臣想,这好歹是文信侯与先王的深厚情谊,想必王上看了后会念旧情,舍不得让他走。”
“舍不得让他走?”嬴政嘴角浮现一抹淡笑,他看着站在面前的李斯,“寡人哪天如果下一道王令,仲父还是会回来。”
“大王,”李斯想了想,垂手进言,“文信侯,他不会回来了。”
嬴政面色瞬然冷峻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追问,外面遥远的天际传来了一声低低的雷响,动静不大,但他和李斯都听见了。
又要下雨了,吕不韦刚走,咸阳就又要下雨了。
还好,雨过就是天晴。
“赵高!”嬴政烦躁地叫来赵高,“是要下雨了么,把寡人这里的门窗全部关上。”
“是,大王,现季的天就是这样,变化得厉害,但这次不光是下雨,天上又有画了呢,不知道是不是天神又来了。”
从嬴渠梁那个时候起,大家都知道这个奇怪的天语的存在,老人给小孩讲故事,吓唬小屁孩们说如果不听话,小心会受到天神的惩罚。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对于天语,现在已经家喻户晓了。
时间的推进并没有怎么动摇天语在广大朴素人民心中的可信度,甚至越来越权威,传出了天神的叫法,而赵高的这一称呼,嬴政是第一次听闻。
“什么天神?”似乎有些荒唐,明明他才是至高位上的国家统治者,现在他的子民他的臣子却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的虚无存在物叫天神。
赵高慌了,他进来时没有注意揣摩嬴政的心情,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要是早知道他情绪不对,赵高还不如不说话。
“奴,奴才失言,奴才该死,请王上降罪。”
“滚出去。”
“诺。”
嬴政不想再看一眼,他一甩脸指向门外,赵高就乖乖惊恐地出去了。
“李斯,你信天语么?”
李斯抬头,看见嬴政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门窗的方向,他精明地接住了老板抛出的问题。
“大王,臣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