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嬴子楚,对不起嬴政,也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谨小慎微。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权力场上是要冒险没错,也确实在必要时不择手段,但没人像吕不韦这样干的。
蠢,太蠢了。与赵姬牵连在一起,再卷进嬴政身世的问题,这是吕不韦的原罪,也是洗不掉的污垢。
那如果嬴政把吕不韦搞掉,是不是就能证明他们二人没有父子关系?应该是吧,反正除此之外,吕不韦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就这样,他用自己的命平复了不良的舆论,挽救了自己的家人。这样做是为了给嬴政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要小瞧商人刚拗的性格,他们并非贪生怕死无往不利,只是有各自的为人准则罢了。
嬴政第一次被吕不韦的决绝震撼到,他呆坐在那里,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回秦时,吕不韦来接的画面。
不知道在屋里他和赵姬说了什么,出来时他有些不自然,却对嬴政所提的问题对答如流。那时候嬴政就觉得吕不韦有些特别,他的一颦一笑、自信自得、侃侃而谈、圆滑世故、外圆内方,年轻的嬴政都琢磨过。
比起老年,嬴政还是比较欣赏从前的吕不韦。
如果再给一次机会,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他们的关系还会不会因为一系列的事故而疏远,还能不能维持从前友好的师生情谊。
怕是也不能够。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实实接受今天这个结果。
“仲父一家怎么安置,你去的时候,他有没有说什么?”
“去魏国。”
“魏国?”嬴政蹙眉,不解地反问,“他老家不是在那个卫国么?”
“是,但估计卫国老家早就荒弛了,文信侯就委托他的好友回魏国照料。”
“什么背景,查了么?”
“查过了。那人名叫陈弘言,魏国人,与吕家是世交,三代经商,不涉政治,没有任何问题。同时……”李斯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他的底细寡人全部要知道。”
“陈弘言故去的父亲陈世铎,和前相范雎也有些关系,具体如何,臣不清楚,但大王可以放心,他们一家政治面貌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臣回来时,陈弘言当面向臣保证过。”
“他倒聪明。”猛地一下,李斯有些辨不清嬴政说的是吕不韦还是陈弘言,未及接话,嬴政又继续说,“既然这样,那就由着他们,不过入魏时要派人暗中保护,你也要和魏国方面协商好,文信侯一家的安危不能出任何问题。这个面子,魏王必须得给。”
“是,这好办,魏王软弱,他不会生事。”
“臣回咸阳时,洛阳方面有些乱。”李斯有些怯懦,小心观察着嬴政的脸色。
“乱什么?人都去了也不让安生?”
果然没猜错,李斯知道这事又是一个雷点,足以让嬴政刚刚平静下来的小宇宙再次爆发。
“文信侯毕竟走得突然,消息一传开,昔日他散去的门客又回来吊唁,还有那些早年与吕氏商社做生意,结下交情的大商巨贾们也来了,加上六国派来的使臣,一时间,洛阳热闹了不少。”
嬴政听得出来李斯斟酌用语之下的言外之意,其实像吕不韦这样的国际公众人物,这样的结果是他是可以料到的。六国都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有事没事来横插一杠,唯恐秦国内部不乱。更可笑的是,卫国还想来向秦国要人,把吕不韦的遗体运回濮阳安葬。
想借逝者来搞事,那也应该问问嬴政答不答应。
“收到你递的快件后,寡人就立刻八百里加急给洛阳的地方官下令了,文信侯的丧葬规格按国相仪制来办,葬于北氓山。”
北邙山是公侯墓地,历代周王及公侯大臣,还有外封的王族诸侯,他们死后几乎都葬在那里,所以把北氓作为吕不韦的归息之所似乎没有任何毛病,而且他还不孤单,地下有好多人陪。
“就算是八百里加急,送到洛阳恐也需要些时日,那些乌合之众若利用这之中的时间差闹事,将文信侯窃葬……”
窃葬者,是不经国府发丧而对当官的逝者进行下葬,这也意味着死者会失去国家认可的尊荣,甚至会遭来意外之祸。
“不是有那个陈弘言么,他不会给那群人机会的。否则你觉得文信侯大老远把他从魏国叫来干嘛?”
高,这些招数实在太高了,没有些政治头脑还真不容易想出来。但李斯又细琢磨了一下,嬴政在第一时间得到吕不韦死讯的情况下还能那么理智又迅速地下达王令,把一切身后事都想得那样周全,周全得有些让人……害怕。
他是不是也早知道吕不韦的结局?还是在悲伤的同时不得不用着理性去处理这个烂摊子?
细思极恐,李斯不敢再想了,他不能把嬴政猜得那么透,也不能把他的心思摸得那么准,要不然自己的小命就没了。
这件事也证明了嬴政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政治家,即使相隔千里,他也能够明白吕不韦是怎样想的。死去的吕不韦也料到自己之后洛阳可能会陷入一锅乱粥的状态,他也不想自己就这样轻易地做了六国妄图扩大声势的手中刀,于是把身后事都委托给了嬴政。李斯带回来的那封遗书里面有写到,只可惜没用上。
不是想借机让舆论发酵么?拿我仲父说事,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还好,我预判了你的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