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一月,依然毫无线索,莫途都有些麻木了。
他只能依稀记起,弘青道人在一片名为“落蜈岭”的地界建了一排木屋,唤做“通仙斋”。按照他的说法,是在择取修士苗子,但莫途记忆所见,不过是以此为名大肆残虐凡俗少年。
至于这落蜈岭又在何处?弘青道人是否还在落蜈岭?莫途毫无头绪。
“快叫几声,把道爷的记忆吐出来。”
一条颇宽阔的大河边,莫途颇烦闷地一拍身边“吸律律”饮水的驴头,一筹莫展。
奈何不知是莫陆老祖封了叫天道人神通,还是这一月以来所遇修士实在太弱,叫天道人竟一次也未施展驴鸣神通。故而莫途没了途径获得记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反刍咀嚼“落蜈岭”三字。
莫途没了法,只得朝河中发问道:
“几位好道友,可知落蜈岭又在何处?”
宽阔的河面上集来大片阴影,一颗颗顶着水藻样黑发的头颅顶出水面。
黥面,赤目,额间套着月牙形的银亮头箍,一面磨着嵌着肉丝的牙,一面还有含糊的佛颂从那张贴着水面的大嘴里涌出。莫途仔细听来,却是在念一篇往生拔苦的咒文。
这是一群怪头陀,潜伏水中数年,每每上岸行这念佛的营生,惯会替人解脱凡躯,超度生魂。
而今,数道凝重的威势激发,彼此交融,又如山岳般将莫途镇压在原地,只待头陀们上前解脱。
怪头陀们游近了。
莫途眼神迷茫,反刍着关于弘青道人的种种回忆,仍喃喃问道:
“落蜈岭到底在何处?”
叫天道人打了个响鼻,反刍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此物只在鼻前闪过一瞬便又被叫天道人舔回嘴里,悠然咀嚼。
而游近的怪头陀中的一人突兀消失,只留下一道血纹荡漾。
众怪头陀见势不对,对视一眼,搅动好大一股如墨汹浪,兜头朝这一人一驴砸下,同时抽身急退。
那浪打着旋,被扯近叫天道人驴嘴边。
这头大驴嘬一口水花,抽空了百丈方圆的河水,布帘似的大河破了个大洞,深露河床。
只留下躲无可躲的怪头陀们,赤着精壮的身子在曾为河底的空中扑腾,抖如鹌鹑。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
怪头陀们没了法,一个个滚做葫芦,磕头如捣蒜。
莫途仍是发问道:
“几位道友,可知落蜈岭在何处?”
他们迟疑着,左看右看,未能及时答复。
“噗”,于是又一个头陀被叫天道人叼去,飞溅的鲜血唬得他们亡魂大冒:
“前辈饶命!小的知道落蜈岭在哪里!”
莫途眼也没抬:
“落蜈岭上的梧霞观你可知晓?”
“小的知道……”
莫途意兴阑珊地一拍驴头,叫天道人吸溜几下,几个怪头陀肚腹瘪下去,哭嚎止歇,瘫软不起。
莫途大发牢骚道:
“按那老僧说法,我好歹也是莫陆老祖的分身,这么说来,我也能看作是莫陆老祖本尊当面,为何半点识路搜魂的神通也无,只有一头大驴作伴?”
河水涌上来,填补空洞,也将怪头陀们瘫软的尸体冲走。
原先云集此地的阴影为之一空,却有一丝丝血线萌发,在河水下抽芽,舞动,溯流而上。
而在大河上游极远处,隐隐有一座青绿的小山顺着河浪起伏,似是一个处在酣眠中的巨兽。
“打了小的,还要来老的?”
莫途手拍着驴头,视血线为钓线,坐等老东西上门。
不多时,那丝丝缕缕血线终于触到岛屿。
刹那间,那座小山顶出水面,乃是一截弯曲的独角,其下是硕大的头颅,居中一颗通红的巨瞳,闪着残忍之色。头颅下则是嶙峋如河岩的庞大身躯。
这怪物舒展身形,大河为之断流。
他的独眼顺着断续的血线,遥遥朝莫途望来,便有透着嗜血意味的话语随风送去:
“何人,胆敢害我青犀僧的弟子?”
恍如雷鸣的风声刚至耳边,便有庞大的阴影压下。这青犀僧瞬挪至莫途近前,脚踩着露出淤泥的河床,蒙着青光的拳头如陨星般从高空砸下。
就像青犀僧带起的阴影轻易遮住莫途一般,他的巨嘴大如山洞,似要将莫途这一人一驴吞下!
是筑基境修士,莫途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叫天道人。
叫天道人“呃啊”几声,伸出蹄子,把青犀僧脑袋按进淤泥里。
“前辈饶命。”
青犀僧原先大如山岳的道躯,也被强压成三尺幼童,一身法力都被禁锢,只得呜呜求饶。
只见叫天道人惬意地一吸鼻子,便有粉嫩团状物事落入他嘴里,供他大快朵颐,而青犀僧的惨嚎也愈发凄厉。
莫途开口道:
“这位道友,落蜈岭在何处?”
“……小僧着实不知哪座仙山福地叫此名字。”
莫途叹息一声,不出意料之外。
叫天道人咀嚼不停,青犀僧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
听这叹息,明了自己死局的青犀僧浑身颤抖,又吐露出另一个情报来:
“前辈且慢!小僧想起另一件事来,此去千里外的金丹大修、老龙尊数十年前受了重创……啊,前辈饶命……小僧听人传言说,他,他是被一条蜈蚣咬伤的!”
这与落蜈岭何干?莫途皱眉,但他又疑心这是这些修士相互间以讹传讹,失去了事件真实本貌。
“或许那所谓的老龙尊在落蜈岭被人打伤,严加保密,却被探知一鳞半爪的修士当成是蜈蚣咬伤?唔,也未可知。”
莫途当下敲定前去寻这老龙尊一问。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别的线索可知了。
青犀僧喘息着,止不住地哀嚎,声音透过淤泥有些沉闷:
“前辈,嘶啊,可是认可了,能否……”
莫途探手进干枯的河床,攥了一把河泥,留作纪念。他将手收回去后,被青犀僧阻断的大河方才奔涌而至,在此浸透青犀僧的残肢后,化作血河向下游淌去。
他跨上意犹未尽的叫天道人,跳过大河,朝更远处疾驰。
……
奔波数日,终于深入老龙尊盘踞的地界了。莫途唯一感受是,此地的生灵过于繁多了些。
单说莫途这一路,途径的乃是荒山野岭,灵气稀薄,若在其他地界,最多有些孱弱的精怪,仗着蓄积一点灵气,充当山中大王。几与野兽无异,称不上修士。
而莫途这一路走来,树上挂满了肉团子似的“松果”,那是鸟与松鼠之类的小兽。河里挤满了鱼,臃肿艰难地淌下。平地上更是汇聚了不知多少走兽,越是深入,越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它们互相斗殴吞吃,致使这山林间尽是血腥气味。
一头猛虎怒吼一声,挤开被推搡至它背上的大白羊,獠牙弹出数尺,破开一头獐子的护体灵光,将其斩杀当场。
这些微末野兽,居然都蓄积着灵气,闪动着法力灵光,尽数有接近炼气一层的修为。
“若是让魔族见了这般富饶的地界,怕是要高兴得从嘴角流出泪来。”
莫途撕开一头臃肿富态的梅花鹿,皮毛下竟然是一层又一层闪着金光的龙鳞。
他又实验了一番,终得出一个结论,这满坑满谷的飞禽走兽,居然都是龙种龙属。
莫途难免有些奇怪的推断:
“虽说早有听闻龙性本淫……但这老龙着实勤快了些。”
他骑着驴,继续朝山林中深入,又发现另一件颇为奇怪的事:
猛虎,豹,鹿等数头猛兽吞吃猎物,法力勃发间晋入炼气一层,甚至二层。
可莫途初至此地,却并未发现任何一头高于炼气一层的野兽。
它们的修为分布,着实均匀了些。
正在莫途疑惑间,天边铺来层叠的乌云,从此地界的中心处,似慢实快地铺陈而来。
乌云中隐隐可见蟒形的巨大身躯翻动。
“风从虎,云从龙。”
这是涌上莫途喉间的话语。
乌云很快覆过莫途身处的这片山林。
一滴冰凉物事落至莫途手背。
猩红,那是一滴血。
一滴,两滴,千万滴血化作蓬蓬雨幕砸落山林。
那些野兽得了这血雨洗身,各个都膨胀起来,将那一张皮囊撑得臃肿,撑得爆裂。
可皮囊坠地,露出来的,却是两头粉嫩的野兽。这两头无皮的野兽气息萎靡,枕着破皮囊,贪婪地张开嘴,舔舐着血雨。
一头变作两头,两头变作四头……
原先经过一番杀戮角逐,有些稀疏的山林又充盈起来。
粉嫩的肉团团暂歇于血雨中,静等下一场角逐。
至于角逐的上一任胜利者,那头炼气二层的猛虎也在血雨淋湿后被撑裂,化作两头炼气一层的猛虎。
只是这两头猛虎并未倒地舔舐血雨,而是在哀鸣中迅速长出皮毛,臃肿放大,又裂成两头猛虎,修为进一步低落……
最终,满地都是修为将近炼气一层的肉团子。
莫途与叫天道人淋着血雨,却并无任何变化。
只是,莫途恍惚间,觉得这血雨温热起来了,透着一股亲切感。
就好像是,父亲的呼唤。
“他唤我到他跟前去。”
莫途从未构想过自己的双亲是何模样,但却在此刻,觉得见着了父亲。
甚至着满地的野兽肉团,都在这父亲幻觉下,给了他兄弟姐妹的亲切。
他抬起头,窥见了在云中翻腾的老龙真貌。
一头被撕裂下半截躯体的蛟龙,他甩动着龙躯,将大片大片血液洒落大地。
“他在排毒,他患有顽疾,他背负诅咒。”
莫途恍如梦呓。
“可是为什么,他的毒血,他的诅咒,就连撕裂他半身的伤口,都那么亲切。也许是因为,那是父亲留下来的痕迹。”
“就像见到了……父亲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