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
卢照邻出生于诸族之首的簪缨礼乐世家——范阳卢氏。
作为才华横溢,天资过人的世家公子,卢照邻初入仕途倒也顺遂,很快就成了邓王的座上宾。
身为高宗李治的叔叔,邓王李元裕十分欣赏卢照邻,甚至将之比作西汉的司马相如。
世家才子遇到识才伯乐,卢照邻前程似锦的仕途仿佛已经铺就……
可惜,被命运眷顾的诗人向来不多,初唐四杰几乎无一顺遂,卢照邻也难逃命运的无常。
就在卢照邻不甘只做幕宾,离开邓王,想要参加典选挤进朝堂的时候,因为父亲去世,他不得不离京归家奔丧……
等他再度回到长安,眼前所见,让他愕然,更让他茫然。
短短几年,大唐朝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唐江山岌岌可危,武氏亲信如日中天……
或许是心有所感,卢照邻大笔一挥,一蹴而就,写下了那首气势磅礴的《长安古意》。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一首《长安古意》,足以与骆宾王名满京华的《帝京篇》相提并论。
一时间,名动京华,万人传唱。
只是,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因为“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这两句诗引用了皇家外戚的典故,就此给卢照邻招来了滔天大祸……
身为外戚之臣,当武承嗣还不明所以的时候,武三思却被这两句话深深刺痛。
有些文采的武三思,从这两句诗想到了自己的裙带关系,认定了这是故意讽刺。所以,他和武承嗣罗织罪名,把卢照邻一撸到底,直接送进了监狱……
虽然在家人的百般营救下,卢照邻最终出狱,但监狱的阴冷和苦寒却让他感染了风疾,并如跗骨之蛆般再也没有根除过。
从此,病魔代替了权贵,成为卢照邻人生中最大的梦魇……
一代才子,翩翩才俊,先是面目全非,而后半身不遂,最后一只手萎靡,再也难以动弹。
寸步千里,咫尺山河。
这个才情满腹的高傲灵魂,终究被残破不堪的肉身彻底锁住了……
即使是高明如药王孙思邈,也对卢照邻的病无可奈何……
为了避开世人,卢照邻搬入太白山的深处,买下数十亩良田,亲手为自己筑墓……
终于有一日,壮志难酬的卢照邻纵笔写下《五悲文》,用唯一还能活动的手,艰难地爬向颍水,毫不留恋的投了进去……
水波荡漾之中,一代才子的人生戛然而止……
——
“他用一生写就了一首《长安古意》,而一首《长安古意》也断送他的一生。”
讲到卢照邻投河自尽,太平公主的眼睛湿润了。
“你说,若不是那武三思,何至于此?”
太平公主愤愤不平,牡丹也是心有戚戚,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于初唐四杰,王勃有《滕王阁序》,骆宾王有《咏鹅》,杨炯做过她师父,唯一不太了解的就是这卢照邻了……
没想到,竟是他的经历最为悲凉……
曾经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才华横溢,冠绝长安,却因自己的得意之作而被构陷下狱,最终在绝望中投水自杀……
这遭遇让牡丹唏嘘不已,也难怪太平公主一直为之愤愤不平。
看着两人含泪嗟叹,武攸绪出言劝慰。
“其实这卢照邻也是生不逢时,一辈子格格不入。当年,高宗尚吏,他独尊儒;太后尚法,他为黄老……”
“听闻当年典选之时,素有识人之明的裴行俭就说过,这四杰虽有才华,却难有仕途,也只有杨炯能做一个县令……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啊。”
看牡丹听的入了神,素来寡言的武旦,也忍不住加入了进来。
“说起这四杰,那骆宾王和卢照邻之间,还有一桩风月旧案……’”
“哦?这两人之间还有过节?”
牡丹很是好奇。
武旦一看牡丹有兴趣,也就兴致勃勃的讲了起来。
“当年,卢照邻在益州任职,邂逅了郭氏。当世才子遇到红颜知己,自是一见倾心,山盟海誓。后来卢照邻回长安参加典选,结果遭遇了各种变故,自此二人再会遥遥无期……”
“这之后,骆宾王游历至蜀,恰巧就遇到了郭氏。听闻郭氏的哭诉和等待,他对薄情负义的卢照邻心生不满,亲自撰文声讨卢照邻……”
“皇兄,你说的可是骆宾王那首《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
“正是。其实卢照邻出狱之后百病缠身,已经自顾不暇。对他而言,寸步千里,咫尺山河,又怎能远去巴蜀,与那郭氏相会,给她未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能写出这般情诗的人, 怎么会是薄情寡恩之辈呢?”
“是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正是这首诗让卢照邻坐实了负心汉的罪名,再难翻身。”
“要我说,这个骆宾王就是多管闲事……”
太平公主依旧愤愤不平。
——
这一夜,明明饮的是茶,众人却像是喝了酒,一个个情绪高涨,畅所欲言。
几个人说的正热闹,武则天从内殿走了出来。
“谁多管闲事?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母后,我们在聊一桩风月旧案。”
武旦赶紧躬身相迎。
太平公主倒不拘礼,她愤懑未消,继续吐槽骆宾王。
“要我说,这个骆宾王就是徇私报复,徒有虚名。”
上官婉儿一看,这武三思都走半天了,太平公主的怒气还没过去,赶紧笑着劝说。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四杰其实各有千秋。记得当年徐敬业造反,骆宾王撰写的讨伐檄文,还使得陛下拍案叫绝,直说此人不用,宰相之过……”
“宰相之过,这和宰相有什么关系……”
太平公主正和婉儿说的热闹,忽然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了嘴……
众人这才想起来,那个在茶台前煮雪烹茶的女子牡丹,正是当年的宰相裴炎之女……
而正是在那场战乱中,裴炎获罪被杀,才留下这个裴门孤女……
一时间,大殿里很是安静,静的让人尴尬。
牡丹依旧低头煮水,不动声色。
她知道,众人都在心里默默的看着她,
她有心打破这尴尬,证明自己已释旧怨,并不在意,可此时却忽然什么也不想动,什么都不想说。
这一刻的沉默和尴尬,就当是众人对父亲和亡人的祭奠吧……
此时,鼎里的雪水已经沸腾了,看着那翻腾的水泡,牡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快感。
“牡丹,煎茶之水,三沸而止……”
武攸绪小声提醒着。
牡丹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开始烹茶。
武则天静静的看着牡丹, 似乎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幽怨……看来这个女子心中,终究对她还是有些恨意的。
不过武则天也不是特别在意。
对牡丹而言,心中有怨,也是正常——否则,她就不是裴炎的女儿了。
上官婉儿担心牡丹失态,赶紧岔开了话题。
“斯人已逝,才子辈出,还是注重当下吧。牡丹,依你看,当下文坛之中,哪位诗才最盛?”
“陈子昂。”
牡丹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呼号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