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郭元振入职的控鹤监,从它成立之日起,就备受争议。
时人议论纷纷,都说它是女帝的男宠后宫,是专门管理面首的地方,而管理他们的,正是五郎张易之和六郎张昌宗。
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古人谓仙人骑鹤上天,控鹤的本意为骑鹤,人们也常把控鹤用于皇帝近幸或亲兵的称呼。
不过紫微宫里的控鹤监养的不是“鹤”,而是年轻俊美、富有才华的男子和文人。
这些人员来路各不相同,有来自太平公主的推荐,有来自官方的征选,还有大胆臣民的毛遂自荐……
总之,都是一些年轻俊美、身强体壮的男子。
由于宫中男子日益增多,人品又良莠不齐,为了便于管理、统一调配,武则天这才设置控鹤监,用以安排张易之、张昌宗等人,使为供奉。
这控鹤监除了招募民间男子,各方异男,还会吸纳朝廷官员。
吉顼就因为身姿雄伟,高大魁梧,又与六郎交好,也被引入控鹤监。而郭元振此番之所以入选,正因为他容颜俊美,又颇有文采……
总之,自从武皇设立了控鹤监这个官署,一时间很多男子蠢蠢欲动,成为女帝的男宠成了他们的目标,惹得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
——
女子如花,需要柔情的滋养,也需要男人的慰藉。武则天再强悍,也终究是个女人。
在登基称帝的第七个年头,她结束了饱受诟病的酷吏政治;在第八个年头,她解决了牵肠挂肚的立储问题。
如今,她终于如释重负,可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了。
她这一生醉心皇权,心狠手辣,没有享受过多少柔情温暖,和几个子女的关系也不亲近。
只有明媚鲜活、柔情蜜意的五郎和六郎,这一对可人儿像缕缕春风吹过,让垂垂老矣的武则天重新焕发青春。
所以,武则天对二张尤其宠爱,不仅许之高官厚禄,还赐给田宅玉帛无数。
一时间,二张气焰之盛,权势之隆,让朝廷百官无不侧目,连武氏嫡亲也溜须拍马,百般逢迎,一心一意受其驱遣。
自从控鹤监成立,二张俨若王侯,每天随武则天早朝,待其听政完毕,就在后宫陪侍……控鹤监也成了一个曲宴供奉、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丑闻之地。
这些美少年以嘲谑大臣为乐,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博女帝一笑,惹得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终于,狄仁杰看不下去了。
他不顾病体,冒死直谏,认为控鹤监有损圣德,恐千秋万世之后,成为她的一个污点,希望陛下能顾全圣德,远离二张。
不过,武则天哪里舍得这两个小可人儿。
只是面对狄老,武则天也不好驳他的颜面,只给自己解释了一番,说之所以宠幸二张,实为修养之计,采阳补阴而已。
武则天提到,当年自己生育频繁,又在寺庙受了亏损,气血损耗严重,以致病魔缠身,如今也是听了御医的建议,才行此养生之计。
不仅如此,武则天还拿出了证据,以嘴里新生的牙齿,证明采阳补阴的法子着实有效。
陛下如此说法,让 狄仁杰也无话可说,只劝陛下能调节有度,不要恣情纵欲,切勿再进面首……
对于狄仁杰,武则天还是十分看重的。
为了给狄老一个交代,就想出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修书。
所谓盛世修书,乱世修典,前有太宗时期的“弘文馆学士”,后有高宗时期的“北门学士”,大唐盛世的君臣唱和、赫赫文治,一直被世人称颂。
而武则天向来喜好诗文,一直都想编撰一部代表武周时代的煌煌巨着,以彰显大周国力强盛,推行她主张的三教并举之策。
眼下,正是一个时机。
于是,武则天以奖掖文学,纂集群书为名,命控鹤监牵头,由五郎和六郎召集一帮文人学士,编纂一部汇集儒、释、道三教为一体的大型诗集——《三教珠英》。
这样一来,“控鹤监”就改头换面,成了专门研究儒佛道三教的学术官署,可谓一举两得。
不过,这《三教珠英 》名义上由张昌宗领衔主编,可他们哪有潜心学问的雅兴,只是个挂名的“总领”。
真正的编纂工作, 还是要有真材实料的文臣政要们完成。
于是,武则天又给六郎配备了强大的辅助班底,一时间。张说,崔融、李峤、杜审言、沈俭期等重臣和文人也被吸纳了进来。
其实自从女帝当权,三宫六院门庭冷落,芳径萧条。
如今借着编纂《三教珠英》之名,大力扩充内廷,集聚男宠,也让五郎和六郎有了在内殿和后宫自由行走的名分。
此番,梁王武三思为了巴结六郎,为之搜罗文人学士,甚至想到了已经归家养病的陈子昂。
当初陈子昂一首《登幽州台歌》荡气回肠,名动洛阳,而且他有“海内文宗”之誉,如果此番有他加盟,自然更显厚重。
不过,武三思派人去请陈子昂,却被陈子昂断然拒绝,他以父亲丧期未满为由,坚决拒绝出仕。
原来陈子昂早就看出,武则天虽然重视文人学士,也不过是“倡优蓄之”,用以消遣解闷、装点风雅。
她欣赏他的文学才华,却不会采纳他的政治主张,陈子昂早已心灰意冷,坚辞不出。
不过,陈子昂也因此得罪了梁王而不自知……
与陈子昂的消极怠世不同,另一位大诗人却对此事无比热衷——此人就是写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同样富有诗名的宋之问。
宋之问出身寒门,进士及第,步入仕途,武后称帝后,曾与杨炯分直于洛阳西入阁。
所不同的是,杨炯一心只在学问上;而宋之问工专文词之外,更工于心计,热衷官场的尔虞我诈,很快由从九品殿中内教跻身五品学士,混的风生水起。
说起来,这宋之问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而且文采诗华,经常写一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诗作逗得武则天眉开眼笑。
如今看到二张权势滔天,也开始有了非分之想,想要爬上女帝的龙床。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先融入什么样的圈子。
宋之问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投其所好,谄媚二张,趁着编纂《三教珠英》的契机,终于如愿进入控鹤府。
据说宋之问还斗胆给女帝写了一首情诗,期待以身相许,报答君王提携之恩。
不过,武则天根本不为所动,还对二张直言,自己之所以看不上他,只因宋之问有口臭之疾……
一时间,宋之问的痴心妄想也沦为笑柄……
——
对于控鹤监的种种传闻,那些捕风捉影的宫闱秘事,牡丹只是一笑置之。
如今她在道观,宫中的人事离她越来越远,只要林远、三郎和落蘅他们平安无事,大多时候她都是置之事外。
所谓天下之时,天下之势也。
对武则天那样的千古女帝,她的后宫生活,哪里容得自己来置喙。
至于五郎、六郎,牡丹也见过,这二人确实是才貌双全的美男子,女帝宠幸他们,和历来帝王宠幸后妃,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再想到尚在和突厥苦战的林远,牡丹心中莫名欣慰。
幸好他如今出征在外,否则以林远的才貌,或许也难逃被吸纳进控鹤府的命运。
毕竟当年的六郎,尚是公主府里的常客,与太平公主关系亲密,牡丹还见过几面,如今已经到了龙榻之侧,还是兄弟二人共侍君主。
在这个女主当权的时代,对于美男,还真没有什么是不可发生的……
只是想到郭元振,那样一个英雄才俊,良将之才,如今也混迹于控鹤监,牡丹心中隐隐为他惋惜……
——
转眼,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久未露面的郭元振再次来到了玉清观。
原来,北征军那边传来捷报。
自从林远率领赞婆、莽布支等人支援北征,两军形势慢慢发生了逆转。
赞婆等人本就骁勇善战,如今又急于立功表现,很快就扭转了战局。
武周大军开始反败为胜,逐步收复失地,打的突厥节节败退……
“郭将军,这么说,林远很快就就能回来了?”
“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此番陛下命他们追讨淮阳郡王武延秀,在这之前,双方定然不会停战……”
“哦,看来又是一场拉锯战。”牡丹叹了口气。
“是啊,那突厥一向言而无信,诡计多端,如今好容易有了武延秀这个筹码,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突厥和吐蕃一样,这些年来此消彼长,你来我往的较量,从来也没个消停的时候,看来离林远归来的日子,还有很长……”
“其实归来又有何用?倒还不如驻守西疆,守护一方百姓。”
说到这里,郭元振叹了一口气,
详谈之下,牡丹这才知道,郭元振早有离开之意。
随着吐蕃退兵,和亲暂缓,郭元振也终于清闲了一段时日,只是控鹤府的日子实在不是郭元振所愿。
其实控鹤府中也并非人人都是女帝面首,不过身在其中,难免受人非议。
他虽说也有些文采,却并不愿舞文弄墨,更不爱阿谀奉承,所以趁着凉州军事调动,郭元振主动请愿驻守边关,出任凉州都督。
牡丹闻言,十分欣慰,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郭将军文武兼备,上马能带兵,下马能安民,即是良将,也是能吏。此番一去,定然大有一番作为……”
武牡丹的赞赏和支持,让郭元振心头一热。
这些年,他数次来往西域,和裴家兄妹早已成为知己好友,也只有他们能理解他的一腔热血。
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他押送武牡丹流放西域,若不是得到裴伷先指点,不会想到离间之计,更不会有今日的出人头地。
可惜,也是因为离间计,把丹阳郡主牵扯了进来,如今和亲一事进退不得,白白耽误了郡主的青春年华。
那赤都松赞如此争强好胜,崇兵尚武,就算牡丹嫁过去,唐蕃两国之间怕是也难得安生,终究算不得一桩好姻缘。
如今想来,当初如果直接拒绝钦陵之子的求亲,直接开战,或许就没有和亲一事了,也不至于让她守着大好年华,在这道观蹉跎度日。
对此,郭元振心中始终有些愧疚,却也不好说出口。
他只能去驻守西疆,为国戍边,以待国富民强,在和吐蕃的谈判中,为郡主争取一些主动权。
“郭某今日辞行,郡主善自珍重,日后吐蕃那边我会尽力周旋,和亲之事一有消息就会派人传回。”
“生死有命,诸事随缘,将军不必为牡丹忧心,一切以大局为重。我如今在道观修道学医,倒也逍遥自在。”
牡丹明白郭元振的心思,笑着宽慰着。
就在郭元振要辞别之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叫住了他。
“郭将军留步,此行可否帮牡丹捎带一物?”
“郡主请讲。”
“我这里有几幅药方,还有配置好的丸药,还请郭将军带去裴府,请兄长交给碎叶镇的月娘……”
“月娘?可是锦绣布庄的李客一家?”
“正是,郭将军也识得他们?”
“有过一面之缘。”
“这药方分为三幅,用量和服用皆有讲究,原本是要当面交代的,只是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只能烦请郭将军代劳了。”
“郡主放心,郭某虽不通医理,传个话还是没问题的。”
郭元振十分乐意效劳。
牡丹拿着药方,一一和郭元振解释清楚。
毕竟是妇科用药,有些病症的说辞让郭元振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牡丹到是落落大方,毫无扭捏之态,这更让郭元振暗暗称奇,心生敬佩。
一个年轻轻轻的女子,竟有着如此古道热肠,身在洛阳,前途困顿,还记挂着远在西域的朋友,这丹阳郡主真的是不一般的女子,就此嫁入吐蕃实在是太可惜了……
记下了药方,收好了药丸,郭元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郡主在洛阳孤身一人,难免形只影单,如若你想回西域,待魏王周年之后,我就向陛下奏请,让你们兄妹团圆。”
“此心安处是吾乡。牡丹还是那句话,一切以大局为重。珍重!”
“珍重!”
晚风徐来,群山隐隐,郭元振驱马远去,消失在薄薄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