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上尊号,原本是有一套复杂的程序。
先是百官议谥,选定尊号,然后由礼官撰写谥册、制作谥宝,这谥册文书撰写于玉质编册之上,称为谥册,而撰有皇帝尊号的玉牌称为谥宝。
最后,再将这谥册和谥宝于南郊告谥,表明尊号是上天授予。
不过,如今上皇年迈体衰,相关程序也都从简,只是由皇帝带领百官拜见,奉上谥册和谥宝,由礼部当众宣读,昭告天下。
原来,武曌始终心里没底,不确定儿子李显究竟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尊号……
如果就此贸然出去,怕是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所以,她才会让牡丹传话,让礼官先行宣读。
“帝王者,天所命也;称号者,人所奉也。今王公侯伯,卿士兆人,询谋佥同,稽首阙下……上尊号於上皇,曰:泽天大圣皇帝。伏惟陛下俯垂允许,以副四海之望。”
大殿之外,礼官宣读谥册之时,牡丹一直陪在武曌身边,二人静静的听着。
“听这文辞,这谥册文书定出于婉儿之手了。”
武曌冷笑一声,神色复杂。太平和婉儿,一个欺母一个叛主,她始终无法介怀……
因为一时走神,武曌没有听到关键的一句。
“牡丹,尊号为何?”
“回禀上皇,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
“则天?”
“正是。上皇,则天之明,因地之性,这‘则天’二字出自《左传》中对礼的注解。”
刚才出去传达圣意之时,牡丹已经和礼官有所交流,自然明白这个尊号的涵义,此时细细与武曌讲解。
“礼者,天经地义,人道之极也,则天之明,因地之性,向上效法日月星辰,向下效法山河大地,谓之则天。以此为尊号,是皇帝对您的一片孝心,也是对大周帝国的肯定啊。”
武曌闻言,也就了解了李显的心思。
对于这个尊号,她是满意的。
毕竟,李显为她保留了帝号,算是对她最后的慰藉。
“也罢,牡丹,收下谥册和谥宝 ,让显儿进来吧。”
牡丹得令,赶紧出去传达圣意。
她双手接过谥册和谥宝,小心的供奉在了大殿之上。
看着玉牌上刻着的几个大字,则天大圣皇帝,牡丹这才明白“武则天”这个名字的由来。
不过,不容她感慨良多,就又带着李显进内殿面圣了……
——
终于得见母亲,李显颇为激动,虽然如今他已贵为皇帝,不过对于母亲的敬畏已经渗入骨髓。
加上兵谏逼宫之后,李显内心总有一丝愧疚,所以对母亲更是谦恭孝顺。
一进内殿,他就双膝跪地,行了跪拜大礼。
“显儿,起来吧。如今你贵为皇帝,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了。”
武曌躺在软榻之上,朝着李显招了招手。
“你过来,坐到母亲身边来。”
李显这才起身,躬身趋步上前。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母亲苍老的脸。
眼前的母亲,满头白发,容颜憔悴,又没有龙袍加身,昔日那些帝王威仪尽数退去,真真切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而且,此时的武曌慈眉善目,就那么安详的看着李显,神色里是无尽的苍凉和委屈。
“儿啊,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咱们母子日后怕是没有多少机会见面了……”
见惯了母亲的不老容颜,见惯了母亲的不怒自威,猝然看到苍老衰弱的母亲,听到她的悲凉之语,李显心中一酸,涕泪横流,再次跪拜于地。
“母亲,孩儿不孝,孩儿数次过来,母亲都不见我,没想到母亲憔悴至此,可是下人们照顾不周?”
“儿啊,母亲落得今日境地,与那下人何干,分明是五贼贪功,才惊我至此啊……”
武曌说着说着,也是老泪纵横,涕泗呜咽。
“显儿,当年我千里迢迢的将你从房龄接回来,立你为太子,就是要传位于你,还政李唐,可张柬之、崔玄暐等人贪图拥立之功,挟持你兵变,陷你于不忠不孝,也置我于不仁不义,害得咱们母子决裂,你不得不防啊!”
终究还是母子连心,李显对于政变夺权一事,始终怀有愧疚之心。当初兵变之时,他本就是半推半就,犹疑不决,眼下母亲一说,他更是对五王政变的动机起了疑心。
原本他就是太子,这个皇位迟早都是他的,如今闹到此等地步,自己还要背上逼宫夺位的恶名,都是因为那五王贪功之故。
何况如今五王依仗拥立之功,对他重用韦氏一族颇有微词,还屡次上书,要求他慎用外戚,同时清算武氏一党……
最近,他正为了此事烦不胜烦。
“母亲,孩儿愚昧,未能早早识破,那五臣如今已然封王,依您之见……”
“显儿,母亲既然传位于你,就不会再过问朝政,免得你受人掣肘。”
武曌做出一副不问世事的姿态,敛起所有帝王权谋,只拿出了一副慈母心肠。
“母亲知道,从小你就心软良善,如今只嘱托你一句,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之术,以防有人功高震主。眼下武家已经没有威胁,而且李武联姻,明堂盟誓,倒是你可以利用的力量……”
牡丹在一旁看着听着,不由的深深佩服武曌的帝王心计。
今日的武曌,没了往日的疾言厉色,盛气凌人,完全是一个虚弱可怜的老母亲,跟这个软弱孝顺的儿子打起了亲情牌,李显自然毫无招架之功。
谁说她老来昏聩?这一招离间计实在是高。
这一下,她就在李显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既报了五王政变之仇,也给武家找好了出路。
怀疑就是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果不其然,李显将母亲这番话听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