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薄酒瘦菜,也有待客之道,让林远就在这狭促的杂物间里用膳,终是不太像话。
但若去膳房,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更是不妥, 所以,牡丹只能把林远让进自己的闺房。
不过,在林远进门之际,牡丹还是有些迟疑。
“林远,你既到了潞州,是不是该去衙署拜会一下三郎?”
“算了,此番我是擅自入城的,来潞州只为看你,不为公务,没有必要惊动官员了。”
“虽不为公务,也有私交,三郎既是一州主帅,也是盈盈的兄长……”
听牡丹提到盈盈,林远有些心慌。
他不想两人为此再起争执,赶紧应了下来。
“那……晚些时候再去拜会也不迟,眼下我真的又冷又饿,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商议。”
林远既如此说,牡丹也不再强求。
其实她也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疑问,要问问林远。
天机不可泄露,两人之间的秘密实在太多,很多事情都不可在人前提起,旁人也根本无法理解。
不过,为了避嫌,牡丹只是虚掩房门。
反正她这里平日少有人来,二乔、红玉她们素来敬重于她,也绝不对窥探偷听。
——
拂席扫榻,腊酒鸡豚,看着阿五端上来的饭菜,林远笑了笑。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些年一到冬日,我只怀念那一锅美味,只是总难如愿……”
牡丹看了看林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记得以前他们两人一到冬日必吃火锅,就像两头贪吃的小猪拱着一个食糟……
时下虽也有类似火锅的暖锅, 但并不盛行,那诗中的“红泥小火炉”也多是用来暖酒之用。
不过牡丹这个怕冷的人,在看花楼里早就吃起了锅子,所以一应物件都是现成的。
于是,牡丹又让阿五送上了一个暖锅。
风炉上煮起半锅肉汤,鲜肉切成薄片,随上围碟数品,管它山鸡片、野兔肉,还是大叶芹、刺五加,荤素一锅就都炖了……
随着热气蒸腾,汤底翻滚,胃里暖了,心里也渐渐暖了,原本有些冰冷的气氛总算融洽了一些。
林远是了解牡丹的,专捡她感兴趣的事情聊。
“丹丹,你知道这次我在岭南结识了什么人吗?”
“这我何从知晓?”
“提示一下,他是从京城被贬黜过去的。”
“ 这算哪门子提示?路足羁栖客,官多谪逐臣,每年从京城被贬往岭南的官员,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我是万万猜不到的。”
“好吧,那我告诉你,是杜审言。”
“杜审言?这名字倒是有些是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啊,记性还是这么差,亏你还在武则天的身边做过御前侍女,竟连文章四友都忘了?”
“想起来了,文章四友,李峤、崔融、苏味道、杜审言……可是这个杜审言?”
“还能有谁,自然是他。”
“哦,原来是他。”
被林远这么一提醒,牡丹恍然大悟。
难怪这名字有些熟悉,原来是“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审言。
说起这文章四友,乃是武周时期颇为知名的四大才子,武则天的御用文人,牡丹和他们相交不多,却也早有耳闻。
其中李峤尤善逢迎,八面玲珑,仕途也最为顺畅,他时常跟着武则天出席宴饮,当年嵩山三阳宫里的石淙会饮,李峤就贡献过不少歌功颂德之作。
而崔融正是当初给武曌写哀册文的,还因为此事去上阳宫找过牡丹,询问武曌遗言。后来,哀册文虽成,崔融却因哀思过度,发病而卒……
至于杜审言,牡丹和他并无什么交往。
她只听闻杜审言才华出众,尤善五言,但恃才傲物,狂傲不羁,既不像李峤那般八面玲珑,也不像苏味道那般一味自保,还因为那张不饶人的利嘴,数次得罪权贵。
当年,文章四友中的其他三人都步步高升,杜审言却在洛阳丞的位置上晃荡多年,未能升迁;后幸得武则天的赏识,才升至膳部员外郎。
只可惜未能风光几日,就发生了神龙政变。牡丹听闻,因为他和张易之兄弟结交,就被流放岭南,从此没了消息。
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岭南,林远倒是和他结识了。
不过,牡丹有些奇怪,她和杜审言并无什么交情,林远怎么单单提起他来。
“杜审言如今年岁不小了吧?”
“是啊,已是花甲之年,脾性却丝毫未改,还是以傲世见疾,爱逞口舌之快……”
看林远对这个杜审言颇为关注,言语之间十分亲切,牡丹越来越奇怪。
“这个杜审言到底是何人?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吗?”
看牡丹迷惑的样子,林远哈哈大笑。
“丹丹啊丹丹,我看你是越来越迷糊,什么都要忘记了。你想想,你在碎叶遇到了李客,我在岭南遇到了杜审言。一个姓李,一个姓杜……”
林远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故弄玄虚的看着牡丹。
“李杜?李白,杜甫?杜审言……难怪杜审言这名字莫名熟悉,难道他是杜甫的父亲?”
说到这里,牡丹顿时激动起来。
“那杜甫呢,你可曾见着他了?他也跟着杜审言吗?”
林远笑而不语,只是看着牡丹犯迷糊。
但是牡丹自己隐约觉得不对。
“不对啊,年纪似乎不大对,我记得杜甫比李白小了十多岁,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没出生……”
“哈哈哈哈!丹丹,你总算迷糊过来了。杜审言是杜甫的祖父,他的长子杜闲才是杜甫的父亲。听老杜说,他儿子杜闲如今还未成婚呢!”
“哦,难怪了,杜甫果真还没出生呢,害我白激动一场……”
牡丹说着,也笑了起来。
不过,她很快又为杜审言担忧起来。
“杜公这么大年纪了,在岭南那里可还适应?”
“不是很好,好在此番安乐公主大婚,皇帝大赦天下,他也受诏回京,算是苦尽甘来,我们还是一路同程回来的……”
“真的,那杜公如今人在哪里?”
“到了襄阳,我们就分开了,他回长安,我转道潞州。”
“哦,那就好。哎,说起这文章四友,我只对李峤和崔融有些印象,倒是没注意到杜公就是杜甫的祖父……”
“丹丹,你没注意到的还多着呢。还有那苏味道,他可是苏轼的先祖……”
“苏轼?逗我的吧,你想说天下苏姓是一家吗?”
牡丹捂嘴笑了。
“我还哄你不成,你最喜欢的苏轼,是苏味道的十一世孙,他们之间隔了十代人……”
看林远认真的样子,牡丹相信了,也听得入了神。
大宋离大唐实在是太远了,她有些算不过来……
但说提到杜甫,想起李白,聊到苏轼,牡丹的兴奋溢于言表。
如果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这些熟悉的名字,伟大的人物,似乎让她在某个瞬间窥见了这个小姑娘迷人的背影……
在这个瞬间,历史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千丝万缕,丝丝连连。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而这种奇妙的感觉,只有林远和她才懂。
早在碎叶镇的时候,牡丹亲眼目睹李白的诞生,那份激动和喜悦,根本无人能懂,那是一种莫名的孤独。
但如今,两人聊得神采飞扬,一时忘了许多忧愁,也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外闪过一个落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