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怒号,黄沙漫天。
踏入黄泉后,顾盛酩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感知。
看不到任何东西,周围只剩下深邃的黑暗,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如同鬼魅的诳语。
“这便是黄泉路吗……”
顾盛酩静静地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调整好呼吸后,往前迈出第一步。
脚下的沙子十分松软,半只脚直接陷入其中,难以行动。
冥冥之中,顾盛酩感受到了手中青灯的指引,他再次迈出另一只脚,就这样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黑风扬起噬魂沙,打在他身上,却被因果反噬的符纹挡住,无法侵蚀其魂魄。
但是……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噬魂沙与因果反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进攻与抵抗。
——每一粒噬魂沙,都会带走一点微弱的因果反噬!
所谓的噬魂沙,其实就相当于砂纸,负责磨去那些鬼魂没有还清的因果。
而顾盛酩反向而行,也需要经历这个过程,但他没有死,欠下的因果需要自己去偿还。
若是真让噬魂沙将这些因果抹去,等回到阳间,他就成了一个活死人,也就是僵尸……
而因果反噬也是因果的一种,刚好能抵消噬魂沙的侵蚀,保他无恙。
还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
呼呼呼!
阴森森的黑风吹过,沙尘退去,露出一具巨大的骸骨。
下一秒,这具骨头竟动了起来。
它抬起头,看向一处地方,幽蓝色的魂火在空洞的眼眶中燃烧。
“嗯?似乎闻到了活人的气息。”
“不可能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
骨龙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眼眶中的魂火闪了一下,似乎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这是……”
昏暗的世界中,沙尘飞扬,一盏微弱的青灯若隐若现,仿佛鬼火一样,显得十分诡异。
骨龙沉思片刻,从沙海中飞出来,重重地砸在那盏青灯之前,或者说,那个闭目而行的青衣男子身前。
见到对方闭着眼睛,还提着灯,骨龙猜到对方肯定封闭了视听,于是运转灵识,问道:
“小子,你从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
“……”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压和狂风,顾盛酩步伐一顿,凭着感觉抬头望去,微微一笑:
“从过去之地来,去往未来之处。”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从过去来,你这小家伙,倒是有点意思。”
顾盛酩笑了笑,直接选择了终结话题:
“前辈,若是没事的话,还请让道。”
“哦?我倒是好奇,你一介生魂,有何底气,走过这八百里黄泉。”
“前辈是想和我过上几招吗?”
嗡!
话音落,风止剑鸣。
只见顾盛酩抬手一握,竟从虚空中抽出一柄金光璀璨的长剑。
哪怕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但剑身所缠绕的白金色火焰和灰蓝色火焰却令人心悸。
空间微微颤动,一股无形气势自他身上扩散。
“这是……”
察觉到那柄剑中蕴含的非凡力量,骨龙心中一惊。
“噬界法则!”
“前辈认识?”顾盛酩愣了一下。
“唉……我曾经是祂的信徒,但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
骨龙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那诡异的身躯,缓缓说道:
“为了对抗死亡,我动用祂赐予的权柄,获得了微不足道的一点世界之力,又窃取了深渊的一缕气息,再加上不灭黑炎的帮助,以为能获得永生。”
“结果却是……不灭黑炎焚尽了血肉,渊力侵染仙道本源,最终变成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
“……”
骨龙叹了口气,看向沉默不语的顾盛酩,语气稍稍柔和了几分,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小友,若是有机会的话,替我向祂道个歉,我实在没有脸面去面对祂。”
“行,我记住了。”
顾盛酩点了点头,然后就感受到对方那股冰冷的气息消失了。
他沉思片刻,将此事记下来,又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便继续往前走。
“永生…不朽…禁忌……”
——
走着走着,顾盛酩脑海中出现了一些杂音,似乎是有人在哭泣,转而又像是在咒骂。
他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向前。
耳边的杂音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清晰。
“死得好啊,死的好啊!”
“娘!我不想死呜呜呜呜。”
“你个没人要的野种,和你爹一样脏!”
“……”
顾盛酩面不改色地走着,他身上因果反噬的符文逐渐亮起,并且一点点破碎。
破碎的因果碎片飞向身前,融入昏暗的世界中,一点点拼凑。
下一秒,一个个虚影出现在他身前,有衣着破烂的少年,趾高气扬的女子,还有一群看不清面貌,但是眼中充满讥讽的人影。
画面一转,少年躺倒在茫茫雪原中,气息越来越弱。
一声轻叹落下,虎纹老蛟自虚空中走出,叼起少年,消失在天际。
于是,此后少年的世界有了光,不知名的老蛟龙带着他跨越山海,教他认字,教他修炼。
顾盛酩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少年刻苦修炼的样子,寒风刺骨,哪怕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肯松懈。
就这样一步一岁月的走着,不知不觉,少年长成了青年,已经能够横跨虚空,遨游九天。
风雪愈急,青年拜别了老蛟龙,走时还磕了三个头。
年迈老蛟眼中带着不舍和担忧,却又没有挽留,就这样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画面又一转,青年带着压了多年的仇恨和耻辱,回到了当初那个家。
烈火点燃了天穹,哭嚎声盖过了暴雪的嘶吼。
鲜血染红了雪,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他们在哭泣,在咒骂,而造下这场杀孽的青年却在畅快大笑。
他肆意的宣泄内心的愤怒,灵气化作血龙,吞噬了整个家族,也吞噬了他的理智。
“……”
烈火逐渐被寒风淹没,地上地血河也被暴雪掩埋。
顾盛酩站在这片废墟中,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叹了口气。
“复仇本无过错,错就错在,不分青红皂白,残骸无辜!”
果不其然,他刚刚往前迈出一步,周围的景象再次变了。
十几位身着沧溟帝宫服饰的修士出现在天穹之上,联手布下惊世大阵,镇压了已经疯魔的青年。
随后,青年被送去黑域,在镇神狱关了整整七百二十九年……
顾盛酩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镇神狱内的景象,如同破碎的记忆一般,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他看到了前所未见的黑暗与血腥,没有秩序,只有实力。
当一身修为被封禁后,每个人都成了蝼蚁,但蝼蚁也有蝼蚁的手段和残暴。
地面上凝固的鲜血混杂着碎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强者为所欲为,肆意虐杀弱者,踩着他们的尸骸,登上黑暗的王座。
青年满身的傲骨,在这里被打得粉碎,就连面容,也被其他人用沾满污秽的骨刺一点点毁去。
在这个肮脏腐朽,黑暗至极的世界,青年的心理逐渐扭曲,最终也变成那些人的模样。
顾盛酩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面目全非肮脏不堪的青年跪在污血中。
双目通红,发出丧心病狂的笑声,身上涌出一阵阵魔气。
“……”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去。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岁月奔腾向前,但他却仿佛被困在这无边因果中一样,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
这个黑暗的世界,仿佛永远等不到一缕晨光。
忽然,顾盛酩耳边忽然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明明已经封闭了视听,却还是能够听到。
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眼前的世界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要消失一样。
“已经快撑不住了吗……”
这是识海的提示,如果继续承受此人的因果,那些混乱的念头就会影响到他本身。
稍有不慎,就会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最后迷失在无边的业海中。
他停下脚步,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声音和情绪甩出脑海。
稍稍休息片刻后,顾盛酩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脑海中的声音,有的在蛊惑他,有的在咒骂他。
他仿佛成了那个青年,心中升起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有绝望,有愤怒,有痛苦,有迷茫……
这些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顾盛酩不由得愣了一下,眼中出现了一丝痛苦和迷茫。
他听到了有人在耳边低语,让他停下来。
“你看啊,周围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听到了吗,他们死前的哭泣,多么刺耳。”
“……”
顾盛酩原本不打算理睬对方,但是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一阵阵熟悉的声音。
那些人的声音很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悲痛。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为什么!”
“双喜!!”
“顾盛酩!难道在你眼中,一条人命当真只值两百枚下品灵石吗!!!”
“你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终有一日,你所亲近之人,都会死在你的剑下!”
“……”
顾盛酩愣了一下,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手中已经拿着染血的无妄剑,身前躺着一具尸体,一身白袍被鲜血染得斑驳,满头白发脏脏不堪。
他甚至不用看清对方的脸,只需一个背影,就知道眼前之人是谁。
与对方预想的不同,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让顾盛酩失去理智,或者陷入迷茫。
相反的,他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举起无妄剑,对准了虚空。
“你应该清楚你在做什么……剑心魔。”
此话一出,周围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他眼前的景象也逐渐破碎,最终回到属于那个青年的因果路上。
此时,那个青年已经通过某种术法,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漆黑的存在。
在金钱的诱惑下,加入了杜家,成为杜家暗中的执行者,专门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他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与当年的恩师再次相遇。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般戏剧,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能够做好接受一切的心理准备。
我们能做的,只有过好今天……
吓走了剑道心魔后,顾盛酩耳边的嘈杂声彻底消失了。
他就像那个青年的人生中,一个看不见的过客,见证了对方的一切,也经历了对方的感受。
但是顾盛酩很清楚,这些是属于对方的东西,不是他的。
所以,他不会陷入其中,也不会为之感怀,
——心随天地,是为逍遥,心有天地,是为自在。
无尘之人的心,应该无妄无念,只有心无妄念,才能找到真实的自己!
想到这,顾盛酩笑着摇了摇头:
“之前过于追求心与天地的共鸣,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随后,便直接运转太上逍遥诀,在这混乱的八百里黄泉内,就地突破!
“第一层,心随天地外自在,第二层,心有天地我自在……”
“那么第三层,是为……天地自在!”
——我心就是天地,顺从本心就是自在之境!
顾盛酩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内心世界宁静下来。
很快,耳边的杂音一点点远去,身前发生的景象也逐渐淡去,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纯粹的黑暗。
至此,属于那位仙人的因果,彻底消散。
烙印在他身上的因果反噬的符文,也在这一刻,逐渐破碎。
顾盛酩心有所感,缓缓睁开眼。
只见他眼中泛起一阵璀璨的金光,不知名的符文在其中闪烁。
刹那间,八百里黄泉烟消云散!
此眼洞观天地万象,俯瞰无尽长河与无疆业海,通阴阳,断虚实。
名为……破妄之眼!
——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岁月的气息。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吗?”
顾盛酩看着手中逐渐熄灭的青灯,将其收好,然后一步踏出。
“也不知道薛师姐埋的酒怎么样了,想必...天下难寻如此佳酿啊。”
他的身影随着声音逐渐消散,最终消失在这八百里黄泉的尽头。
很快,他来到那扇黑白两色的鬼门关之前,在一众阴差的注视下,大步走去其中。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