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皇子居所。
“臣翰林院待诏徐知余,参见楚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翰林院待诏徐知余身着一袭墨白色长袖锦衣,步入屋内便头次先行了臣礼。从三年前,太子杨智正位东宫,他便只有杨宸一个弟子。
“先生!”杨宸急忙扶起,接着躬身回了弟子礼数礼。徐知余起身之后,这位昔日广武二十年的探花郎,被杨宸发觉早早地添了几缕银丝。
这位昔日先帝口中的“春风得意少年郎”,当今太子杨智与楚王杨宸的授业之师,在这一刻,心里也有些微微激动,为自己这位不得圣心的弟子而激动。
既然已经无法再满足自己年少负气时许下的“生当为帝师,死当谥文正”诺言,那教出一贤王,不负一方百姓,也不当有所遗恨。
可徐知余也明白如今杨宸要就藩的定南卫,外有衅边祸乱之兵,内有乱党聚众之匪,上有大旱天灾之祸,下有贫土苦之乱民,绝非就藩的好去处。纵是那四卫藩王之一,可独有上万卫军,又真的是幸事?更何况,谁不知那楚王之号,纵是一等字藩王,可也是当今陛下心中不可触碰的逆鳞。
徐知余也不知永文帝把这一切推给年仅十七岁的杨宸,用意为何。
看见徐知余脸上神色由喜悦逐渐变为深思的模样,杨宸赶紧打破了这沉寂,“先生可是在为弟子前途忧心?”
“臣相信殿下能做我大宁一代贤王,卫国安民”
对于这位当年轰动长安的春风得意郎,杨宸满心敬重,少时顽劣,没少被徐知余给责罚,甚至在宇文云封后之后,相较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杨宸被永文帝疏远,又愈懂得了徐知余的用心良苦,整整十年,对待他,早已是如师如父的存在。
而这徐知余,少年求学天下第一的儒圣旧里临淄学宫,师从当今儒士之尊孔荀,埋名十年,苦学十年,修心十年,治身十年,四十年未出世,出世便非人间人。
当初离开学宫,秋中胶东道秋闱第一,春中长安春闱第一,名动天下。
殿试当中,因为其策论有“恃武无道之国,空霸道,而无礼制,往往早亡”之说,被视为大逆暗讽之言深深地忤逆了那统御四海,让天下镇服的先帝,又因为群臣谏言“不可亡了天下读书之种”,为显宽容,取了他的状元,只赐了探花郎。
但是绝了他的仕途,让他空做了翰林待诏,于宫中教谕皇孙。也正是从广武二十年,至如今永文五年,又蹉跎了十年之期。
师徒两人知道,如今的一言一行都会一字不落地被送到陈和的案前,并未多言其他,除了几句暖心劝慰之语,再行师徒礼数之后,各自散去。
“父皇,儿臣求见!”杨宸来到了永文帝杨景散朝之后的甘露殿外求见。
宦官之首,也就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陈和言语和神色都很平静地说道:“殿下,陛下有诏,谢恩的话就不必说了,卫国安民才是真的谢恩。”
“还请陈公公告诉父皇,儿臣定不负父皇之望!”杨宸未曾抬头起身,只是垂首说道。
心中五味杂陈,自从自己的父皇登基,先是北伐,后是新政,日日勤于国事,一年到头自己都难见上几次。
每每杨宸试图用求学之上进,骑射之精湛让自己的父皇多几分肯定之时,永文帝却好似刻意的视而不见,从来没有给过一句赞赏的话,让这个早年顽劣倔强的少年心里多两分难以捉摸的冷意。
作为在宫里呼风唤雨的宦官之首,见惯了朝堂党争,宫廷争宠,陪着永文帝从齐王走向皇位的陈和,似乎已经可以无视先帝“宦人不得干政”的圣训了。
“殿下且快快请起”。见这大宁新的楚王,强装着镇定,陈和只需刚刚那一眼,就能知道杨宸心里的疑惑与惶恐。
“多谢陈公公。”杨宸还是用镇定的言语说着场面上的客气话。对于陈和,别说刚刚封楚王的杨宸,就算是杨宸的几位皇叔、就藩多年的藩王也不敢去摆千岁藩王的谱。
天下谁人不知,此人是永文帝最信之人,北伐受挫,是他领着锦衣卫去给北奴单于的王后送尽了珠宝首饰,更不惜以己之命入北奴为质,威逼利诱才将登基不久便遭逢大败无勤王之军的杨景从大宁抵御北奴的连城之外带回了长安。
离开甘露殿,望着皇城的红墙绿瓦,望着这些早已看腻的廊桥殿宇,杨宸心里莫名的涌上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眷恋。
按照规矩,此刻的他该到自己母后宫里请安了。
刚刚踏入这座长宁殿,杨宸就感受到了封王之后的不同。
“参见楚王殿下!”杨宸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跪下向杨宸行礼。杨宸却有些发愣,从前做七皇子殿下时,常常来这宫里,何时都无需下跪行礼的。
“快快起来吧 ,哈哈哈哈哈”杨宸感到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闻声而见,这声音可不就是杨宸的皇兄杨智,也就是大宁朝除皇帝外最尊贵的太子殿下。
“七弟可是还未习惯喊人平身?”身穿四爪黄色龙袍的杨智一边笑着,一边戏谑。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杨宸躬身行礼。从前在齐王府,因为两人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所以永文帝的诸子中,也只有杨宸能和这位太子殿下同床而眠。
“七弟,快快免礼”杨智说着,就用手拉起了这位他儿时形影不离的七弟,又吩咐还在跪着的宫中仆役:“都赶紧起身!”
“谢皇兄,皇兄也是来看母后的?”杨宸问来,跟在杨智身侧,一起走进宫去。
“是,也顺便看看我的七弟”还没说完杨智就笑了。宫中无人不知,太子殿下不喜武事,喜欢读书,气质更是因为皇家的气派不同于世家富贵公子,既有威仪,又让人能心生亲近。
偶尔还能和宫人玩笑一番,常常把宫女逗得脸上露红,并不是把他们当作猪狗不如的下人。因此,宫里人都能以去东宫侍候太子为一桩幸事。
“皇兄今日是怎么了?老是取笑臣弟。”杨宸有些不解。
“七弟,进去不就知道了?”
“儿臣参见母后!”刚刚走进长宁殿,这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行礼。
只见宇文云,身穿长袖凤袍,头顶朝阳五凤挂珠钗,轻声唤道:“起身吧”
这宇文云对杨宸是宫里出了名的严教和厚爱,严教是和太子只读书不同,要杨宸练习骑射武艺,常常亲自向徐知余过问杨宸的课业,稍有懈怠就一定要在宫中好生训斥一番。
至于那宫廷讳言杨宸并非宇文云所出之事,也因为宇文云对杨宸的严加管教而传言更甚,毕竟这自己儿子,如此严苛,的确有违常情。又非布衣,要功名来飞黄腾达;也非武人,要杀敌来建功立业,何必如此?
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不止一次鼓励杨宸说:“我儿当为我大宁第一马上藩王。”
为此宫中有传言,正是皇后有此言语,陛下才对七皇子有所疏离,甚至有了传言中永文帝“长于妇人之手,何堪大用”的评价。
这一刻,好像没有后宫中让六宫粉黛惧服畏首的皇后,而是寻常忧心幼子远行的母亲,再无往日里那般严厉的模样,用手摸着杨宸那张和自己并不相像的脸,两眼微微含泪。
见宇文云仍是有些伤怀,杨智便扯开了话。
“七弟,你可知昨日母后向父皇请了道旨意,让雪儿妹妹做你的楚王妃?”杨智坏笑地说罢,又故作一叹,似乎在哀怨这做母亲的偏心。当初他选太子妃,可是未得宇文云多问一句,永文帝在京城各家勋贵报上来的贵女中选了德国公姜家的女子。
“可父皇为何允准?”杨宸的不解。不是没有由来,当初太子杨智从前挑选太子妃,据传是陛下亲自划去了宇文雪堂姐宇文嫣的名字。就是为了打压已经权倾朝野的宇文一族。
此时杨宸也顾不得多想其他,只是跪下谢恩:“儿臣谢过母后。”
“起身吧,宸儿”宇文云还是那般轻声地说着,又紧跟话锋一转:“定南乃多雨穷困之地,有个人在身边照料,母后也放心一些”
“还未大婚就要和我一同去定南卫?”杨宸心里顿时一惊。
就算宇文雪生父早亡被叔父袭了爵位,但毕竟是堂堂大宁第一镇国公府的嫡女,又怎会如此不遵礼制。
杨智看穿了杨宸的心思“啪”一下拍了拍杨宸,“七弟想什么呢?母后让宫里的青晓姑娘做你的藩府女官,至于婚事,如今不过是父皇口谕,还未明诏,勿要多想”
旁人没有瞧见,杨智却是将杨宸心里的窃喜一览无余。
杨智太清楚他这七弟少年心性,对青晓这个自己母后宫里的宫女,杨宸是有那么一番心意的,不过这都是兄弟俩从前同床而眠的私语。
毕竟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还历历在目,当初身为皇子的他们,在永文元年的秋天,曾在皇后的宫里隔着窗户看一位叫青晓的小宫女换肚兜。
“哦”说罢,两兄弟忽然会心一笑,这大概是杨宸心底很温暖的时刻吧,有担心自己即将远行的母亲,有取笑自己的兄长,还有心底秘密被无形说穿的笑意。
“快用膳吧,一会凉了。”宇文云一声令下之后。这兄弟俩像是商量好似的,竟然像儿时一样在皇后的桌上争着吃菜。
逗得宇文云喜笑颜开。一旁侍立的宫女和宦人,也不经感慨,“从太子殿下正位东宫,皇后娘娘有多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那楚王殿下这就藩一去,又要等几时方能如此?”
所谓天家,就是人情太少,这些大多孤寡一世的阉人,比旁人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