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在军前衙门一通慷慨,却也忽视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萧纲绝对不只是一个军中匹夫,否则不可能在永文帝裁撤杨泰手下诸军时独留他守此阳明城。
那,一位征战沙场的老将,真的就如此马失前蹄被一个年轻女将用数千骑兵困在了城中一日?如果是,那不配做让南疆四夷胆寒的名将;如果不是,只有一种可能,他在示弱,然后给南诏人重重的一击,甚至让这三万人从深入定南卫腹地开始就注定会有一个有来无回的结局。
“殿下,臣以为其中有些蹊跷?”安彬在众将领命退去,各自回营整顿兵马后突然向杨宸开口:
“臣以为,萧将军定然不可能是如此庸人,让贼猖狂至此,定有他的一番计较,刚刚殿下在此以圣诏号令兵马,俨然取其而代之总领军权,可萧将军神色平静,像是早有预料”
“你说的,本王刚刚也有所疑惑,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怎么这一仗就打得如此糊涂?”杨宸虽然年少,但宫中之人对于权谋诡计有天然的敏感。现在,军令已下,只能等回来之后再议了。
午时,各军出城,兵贵神速,趁敌军未备而突袭是至上的道理。行军之事本就不该有太多条条框框,古往今来,往往将军年轻时意气风发,燕然勒功,封狼居胥。老成以后,就不大喜欢做漂亮事,只是保守地稳扎稳打,以竟全功目的为第一要务。
这就是漂亮仗和成事仗的区别,两者皆有的,那就是神仙仗,古往今来不过寥寥数人。
从战略上来讲,萧纲此番守城只是不胜不败,目的达到,阳明城稳若泰山,只待四关之军回过神来,锁死,这三万人敌军只是瓮中之鳖,所掠得的钱财粮食,早晚会还回来。
而杨宸以圣诏总领兵马,从战略来讲是变被动为主动,可战术并未讲明,只是让萧纲收复几个军堡,他则以静待动,伺机而图。某种程度来说,只是少年藩王忍受够了南境第一场仗就龟缩于城内任敌肆虐。
若是如此,他楚王的名字,恐要贻笑一方,想要建立功业,自然也容不得人人耻笑。
“殿下,此乃臣之子萧玄,自幼就舞刀弄棒,长于军伍,有他在殿下身边,臣也安心一些”萧纲急匆匆地骑马领一年轻男子过来。只见这男子手中握一长枪,身负一长弓,胯于一棕黑骏马之上。
“末将萧玄,参见殿下”这少年将军身穿红甲,向杨宸行了一礼。
杨宸微微迟疑,接过了萧纲的好意:“萧将军万事小心,本王在夜谷等将军好消息,至于萧公子,就随本王一道去吧”
“诺!”
此刻岩青堡外,宁军与南诏军是事实上的第一次真刀真枪面对面的激战。杀声震天,箭矢横飞,普通士卒的甲是挡不住太多的大刀长剑,所以血肉横飞便是常事,厮杀声,刀剑声,还有惨叫之声,在此地此起彼伏。
杨宸此时并不知晓这边的战况,也未真正见过战场上的人间惨剧,对于领军之人,此时的怜悯,是最可耻的软弱。
早些年杨泰西征之时,萧纲攻木奇城,伤亡巨大,请求休整再攻。
杨泰当时只留下了一句让他陷入巨大漩涡中的话:“孤,只要木奇,不要其他”
这一句话事后传回长安,许多人都在指责这位战功赫赫的楚王殿下视人命如草芥,可剑已出,可笑的怜悯只会换来更多的生灵涂炭。
岩青堡是三堡之中比较易攻的一座,月依让藏司僧军,廓部藤军守此,显然是心存不善。
在顺南堡听到阳明城萧纲领军一万六千人出城而来,南夷诸军之首的这位年轻女子心里早就有了自己一番盘算。
“各位将军,我军两万余,对一万六可是必胜?”
“定是必胜!”众将齐喝,这深入宁境,一路如庖丁解牛之举的漂亮仗早已让他们对这位年轻的女子心生钦佩,比起她的哥哥,她似乎更像那位武功赫赫的南诏王。
“可若陷入纠缠,我诏部儿郎可就难返故乡了”说到此处,月依眼神有些玩味,“命人去岩青堡,下令撤军,让藏、廓之军紧随我等之后”
“得!”这是南诏人特有的表达肯定的词
“将军,那出城之后的八千大宁骑军如何应对?”手下一位有些老成的将军问道。
“回头,砍了他!”月依那张英气的脸上,笑意中透着为人主将的霸气,手下的将军们也是无比亢奋。
“砍了他!”
此时的岩青堡,几千人马被一万六千人围攻,早已是力有不逮.“撤军?为何你们收到萧纲领军出城不早些来知候我等?”岩青堡内的守军将领是藏地的武僧,说来蹊跷,僧传佛法扬善,这群人每日打杀为活,还讲佛法,简直无话可说。
现在撤军,定然会被萧纲一鼓作气直接追到边地,到时手下之人还剩几何?手中所得钱财粮食还剩几何?无功而返又当如何?藏地败军之将可曾有一人回去之后头颅未被献祭于佛祖?
想来此处,走向这南诏哨子,一剑,白光而进,红剑而出。
“做你诏人的替死鬼?”笑容狰狞
黄昏之时,在夜谷老林中潜藏的杨宸收到了萧纲派探子带来的军情,藏地和廓部的军马降了,只剩一千一百余人,堡中南诏人悉数被杀,萧纲领军从红林堡,顺南堡而去,此时四关之军还在苦战,多耽搁一刻,此诏人逃出的生机就多了一分。
“安彬,你说这诏蛮子会从夜谷里逃吗?”
“殿下,你让臣去破个案子还成,这军旅之事,臣和殿下一样,只读过兵书”难得这安彬脸上有些羞愧拿捏不准的意思。
“殿下,臣以为,夜谷会有人来,领军的月依是月牙部酋首月凉之女,传言深得其父要领,她不可能不知此夜谷乃伏兵最佳的之地,所以,她会绕开,但绕开此处,从红湖一侧而过,需要耽搁半日,可能有有些棘手,所以,臣父猜测,月依会兵分两路,至于谁主谁从,倒是有些难辨”
跟在杨宸身后的萧玄说的话,透露了很多,但只有一点让杨宸和安彬心里猛地一震
“臣父?”所以,这一切,都在萧纲的谋划之中。
“殿下,前方有一队诏哨子,约五十人,奔夜谷而来。”探子来报,让杨宸无法再细想萧纲的用意。
“放他们过去,长线钓鱼”
未过许久,又有探马疾步之声打破了夜谷的沉寂。
“殿下,蛮子来了,约两三千人”
“萧玄,去点三千骑兵,灭了他”这是杨宸第一条要人命的军令,在杨宸的脸上只能依稀看见眼睛里的阵阵寒意。
“诺!”
入夜,萧玄的三千骑军归来两千三百余,剩下的,和两千余南诏蛮子,都回不来了。“殿下,探子来报,诏蛮子之军,悉数自红湖一侧,已经绕到我军之前”
“果然,她在赌四关还在苦战。耍我?跟着本王,追上去”杨宸心里的怒意到了极点,城下两三千人,此处有三千人,我们四万人就被打发了?
前军,中军,后军,分别在萧玄,杨宸,安彬的带领下急速向前扑了过去。
手下骑兵在守城时就够憋屈,现在等了一日,又是被塞了塞牙缝,怎么可能不怒。
“一定要剁了那个传说里生得水灵还会打仗的南诏娘儿们”是现在这支如猛虎下山的骑军心里唯一的念头。
前中后三军,很快就在定南卫算不得平坦的山地上开始往来冲杀。
这是杨宸生平的第一次近身格杀,此时他的身边,没有安彬,没有萧玄,只有自己,和贴身的几名王府护卫,还有近两万人,裹在这群山围绕的起伏不平的土地之上。
夏日的酷热,让这土地有些干燥,夜里的风都带着燥热而使得血腥更添了几许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
“乓!”的一声,一个南诏士卒的弯刀砍在了杨宸的肩甲之上,杨宸只觉蓦地一下,肩上的疼痛难忍,这和宫里拉开阵势打打马球的碰撞可是天差地别,也没有固定的靶子放在哪儿等他杨宸打开弓箭去射。
这里,只有求生的本能,为了活下来,砍倒敌人,也许他的头颅会在你的一念之间落地,也许你会看到他今晚的饭食从肚子上的开口裹着鲜血流了出来,也许他的骨头会在被你剜去的鲜肉的位置直白地露出来。
也许还有很多残肢断臂散落在地上,忍着,那强烈的不适,站着,就能活下去。
“生则必死,死则必生”
“嗖!”伴随划开风中的声音,一箭入喉。
射箭的是安彬,作为王府侍卫统领,从一开始,他便从后军开始寻觅杨宸,他的身份大胜与否并不重要,杨宸的安危二字,才是天大的事。
“还好你来了”杨宸有些后知后觉,今夜至此,他只砍杀了三人,但基本都是骑马的什长或百夫长见他盔甲不凡,近身搏杀。
“殿下,萧将军快到了,坚持一会”安彬虽是第一次上战场,也知此刻凶险,战则生,退则死。话不用多说,点到即止。
就如此,在厮杀的吼声中战得忘却时间,血液已经是滚烫的,汗水浸入伤口的疼痛已经麻木。
在楚王以王驾之尊身先士卒,奋不顾身的冲锋里,这七千三百骑迸发的战斗力是惊人的。冲垮了南诏的骑兵,碰上步卒更如砍瓜切菜。
但胜负哪能如此轻易定下,越往前冲,越觉得后劲不足,南诏伤亡惨重,却并未兵败如山倒,只是边打边撤。一万余人打七千骑军,不胜不败并非不可能。时间的推移,就是他们的胜利。
杨宸的手有些颤抖了,初次征战,不知省力,只知逢人便杀的杀人术,力有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