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雪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坐卧不安,生怕自己叔父找杨宸的不快,年幼丧父,不出两年又丧母。纵是有宇文莽的怜爱,可那些无人可见的角落里一个没了依靠的年幼孤女总是时常两眼含泪。
万幸之后的她,读遍了史书,翻尽了一本又一本的古籍美言,阅尽了一本又一本的经书诗集,在一次又一次的被人羞辱欺负之后,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学会了如何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是那般的不容欺辱。
可是读书读出来的聪明人,却忘了宇文府里有一个人也在暗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守着她,在每日忙完国事回府一身疲累之时,还找下人来问问她在读什么书,府里可有下卷,若是没有,便会重金恰好购回府里,会借口无人可陪自己下棋找她来对弈一番,说说为长辈所要讲的道理。会在她染了风寒之后,一夜不眠,把宫里的太医院请了个遍,会在她突然被赐婚之后,主动入宫,请永文帝再从长计议。
可桩桩件件,宇文杰从未让宇文雪知晓过,而宇文雪只会以为一个又一个的恰巧。一个心里已经长满了刺,害怕受伤的少女,更愿意相信那贤明英武之声广为传扬的楚王殿下,那自己未来的夫君可以为自己撑伞挡雪。
宇文杰对宇文雪,不是其父胜似其父,纵是宇文靖还在,可作为宇文家的主人,作为大宁二代武将里除了楚王杨泰的第一人,不是忙于政事,便是忙于领军,常年不在府内,或许还真的不如宇文杰如今这般对宇文雪上心。
人情不练达,就是宇文雪毫无破绽的表面之下最大的破绽,也是宇文杰最为忧心的所在,所以才会有今日留杨宸对弈所言。
“小婵,怎么样了?”被宇文雪派到前院探听情形的小婵刚刚入门,就望见宇文雪那一双眼睛闪烁。
“小姐,老爷把少爷喊退,自己同殿下密谈了什么,后来宴饮之时,殿下脸色好像有些难看,不过我倒是听说了其他事,朝廷要赎买咱家在北地的封田,靖大爷和老太爷留给小姐的那些,老爷都已经吩咐人重新翻了出来,许是给小姐的嫁妆吧”
同样的一番话,从小婵口中说出之时,满是欣喜,从宇文嫣那贴身侍女口中说出,却是如不见天日一般悲戚。今日的永文帝赏赐之物已经让宇文府里传开了,入夜之后,又有宇文杰开始备嫁妆之声传出,还是比天子所赐更厚的嫁妆,如何能让宇文嫣开心。
同样是宇文家的女儿,如今却是天上地下,宇文嫣还是动辄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国公嫡女,而宇文雪不过是个克死父母的丧门星,宇文雪越是得势,宇文嫣便越觉着这天下的规矩,千年的尊卑像个笑话。
“叔父对我如此,我却不能侍候叔父身边了,若去定南,或许,一辈子都难以返京了”
宇文雪深知,今日纳吉之礼过后,婚期便更进一步,自己离走出这宇文府和长安城,便近了一日。
离宇文府里不远的鸿胪寺内,月赫和月依也在一同用着晚膳,只是情形比起阳明城时的那般热络,反倒显得有些生分。
“还在怪我让你同那小楚王一道北上?”月赫给月依夹过了菜,后者只是用碗接过,不置可否。
“依儿,其实此番带你出来,是因为你爹的身子大不如前,为了腾儿能坐稳咱家数代浴血得来的大首领之位,我怕你爹把你远嫁藏地,给腾儿寻得一处强援,若是你恨叔父如此行事,说一声可好?”
“此番让你同小楚王一路北上,我所求不止为军机二字,更希望你同小楚王能有所情谊,让他在大宁的朝堂上为我们南诏说几句,你爹要封王,腾儿也要封世子,有大宁为强援,你也不必远嫁了”
“依儿,叔父如此,是为了南诏,是为了我月家数代基业,也是为了你大哥和你,那日我在马前,瞧见你和小楚王的情形,我便知道,小楚王对你有意,你对小楚王叔父猜不准,可也不离七八,若是从水路而来,或许此生都不会有此良机让大宁的楚王为咱们南诏月家撑腰”
见月依不语,月赫一连说了数句,可月依只是眼角渐渐含泪,满心委屈。原以为父亲疼爱,为了基业,要她远嫁,原以为叔父怜惜,可口中句句不离杨宸,说得直白些,仍是将她视作了棋子筹码。
“叔父,依儿懂的,你不必再说了,明日还要面见大宁陛下,快些用完,早些歇息吧”
从今日重逢以后,月赫都不曾问起自己北上一路的艰难,也没有多问自己的伤势,只是叮嘱明日一同入宫面见大宁皇帝,进献入朝之礼,上递国书之时要如何注意。从前在南诏少有过问政事的叔父,如今瞧着却最是上心。
让月依觉得有些不适,更觉得和南诏月牙寨里那位喜欢读大宁诗书,饮茶作画,温酒赋诗的叔父不是同一人。
“你这伤,怎么回事,可要紧?”月赫终于问起了月依的伤势。
“北上时遇刺,同楚王一同突围之时受的伤,在横岭关治过了,昨日楚王也送了药来,没有大碍”
月依放下了碗筷,本来想如从前那般靠在月赫身上,叔侄两人一同去看看长安夜景,可今日心里却有一万个念头让自己就这么坐着。
“依儿,为了咱们月家,为了南诏的百万百姓,你受苦了,可叔父多嘴一句,楚王若是对你有意,你大可坦然受之,我听说楚王还未曾大婚,只有一桩婚约,做不得正妃,做个侧妃也无不可,按大宁的规矩,侧妃是可以按着小楚王的心事自己做主,得人心足矣,何必在意那个命头?”
月赫说完,伸出手去,给听到此处的月依擦去了眼泪。
“咱们依儿可是咱们南诏最美的女子,还是第一位女将军,配他大宁的楚王,如何不可?若是你有意,叔父等回了南诏,派人去告知小楚王一声”
月依却只是半哭半笑:“叔父,爹要我嫁去藏司,你要我做楚王的侧妃,都是为了南诏的百姓和月家的百年基业吧?有大宁楚王,哥哥可以稳坐大首领的位置,咱们南诏也不用再和大宁有刀兵之祸,是么?”
月赫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劝道:
“我的傻姑娘,叔父不过是瞧着楚王殿下一表人才,又待你如此,怕你错过了一桩良配罢了,若是你不愿意,咱们不嫁便是,月家的先祖若是知道几代人流血换来的基业要靠自己家姑娘出嫁换来,肯定要让阿斯那女神跟我和你爹下诅咒的”
“良配?不是孽缘么?我是南诏的女儿,他是大宁的皇子,怎么当得起良配?”
年少时因为离经叛道,读中州书,穿中州衣,饮中州酒,娶中州女而丢了月牙部首领位置的月赫只是笑道:
“若不试试,怎么知道是孽缘?若是两人皆有心意,如何抵不了这俗世的言言语语,大宁的太祖皇帝,母亲就是北奴女子,如今的这位陛下,母亲不是大宁刚刚死去的那位太后,传说也是北奴的女子,大宁和北奴世代为敌,都能如此,如何是孽缘?何况,不是还有高丽和渤海的女子,做皇帝的妃子么?大宁的气象,绝不会因血脉而另眼相待,大宁的太祖皇帝说过几百年前那位太宗皇帝的话:自古贵中华贱夷狄,朕独一爱之。只有这样才是百年王朝的气象,你怕那些作甚?”
到底是多读过书的人,短短几句就打消了月依的困惑,还悄悄诈出了月依的心意,毕竟话到此处,月依都不曾否认自己有意于杨宸。
甚至在月依眼里,那一日的陷阱里,最好的便是自己死在杨宸怀中,若是如此,大宁贵为天朝不会亏待南诏,自己也不用再瞧见那些人心算计,伪善作态。
可杨宸,她不愿就那样也死在了横岭的山里,他眼里最好的杨宸,是领着千军万马的楚王殿下,是自己醉酒后,背着自己的楚王殿下,是生死逃亡之时,明明有机会独自遁去,也会骑着乌骓马撞翻数人,带上负伤无用的她的楚王殿下。
“我知道了,不过眼下,明日觐见大宁陛下才是最要紧的事 ,叔父心里可有谋划?”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明日跟在我身后便是”
“好”
两人又用完了晚膳,各自离去,离去之前,月赫还特意叮嘱了一番:
“明日不要再穿着中州女子的衣物,穿咱们月部儿女的苗装,银饰头甲我都一并带来了”
“好”
作为叔父的月赫,并未想到,那南疆月牙部的苗装银饰全然抵御不了这大宁北地的寒冷,心里谋划之事,也是不忍他日自己的侄女陷入家族争斗,所以他眼里,杨宸便是让月依离开月牙部后能有个最好归宿之人。
而月依,作为月牙部的女儿,心里想来,还是那个会提前想到自己是不是会受寒冷的男子更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