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起先心事重重,杨宸还是在夜幕之时早早的来了这花萼楼。花萼楼里,皆是权贵,杨宸在这里宴请外臣,想的依然是与其悄悄的行事让旁人去捕风捉影,不如光明正大一些,让旁人难以揣测。
另一边,回到鸿胪寺的月赫同月依立刻就收到了楚王邀两人赴宴的消息,于情于理,同与南诏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楚王,他们都没有回绝的道理。
为了这宴会,东宫的探子,宫里的影卫,还有宇文府的家臣都早早的把安彬让花萼楼提前预留的雅间旁侧之桌给占了下来。
人情往来,觥筹交错最是热闹的地方,也最合适刺探些各家想要知道音信之地。
花萼楼原为前奉玄武皇帝生辰赐宴群臣而闻名遐迩之楼,长安城头大旌旗从奉字换成了宁字之后,一度沉沦,被西市的花燕楼给占尽风头。
直到永文帝杨景登基之后,花萼楼才渐渐的又有了前朝那般的盛景。花萼楼明面上的主人是那个叫宗申的人,而宗申另一层隐秘的身份,是十几年前齐王府的幕臣。
或许那帮北奴使臣还以为大宁的皇帝将他们安置在这花萼楼之侧,用食皆出自这长安城里唯有花燕可媲美的花萼楼是对北奴的恩赏。
哪里能去想到,中州从天子到布衣,其实全身上下都是心眼,酌情思考罢了。北奴使团每日在长安城里言谈举止在杨景的御案之上都会摆上三份。
分别是锦衣卫,影卫,还有花萼楼所呈,至于这花萼楼的隐秘,在影卫多次怀疑其背景而几番彻查受阻之后,陈和也明白了,那位自己日夜侍奉的九五之尊,从来便未真正的对某人是真正的信赖。
若真有,也只能是长安城里任何谍子都不敢沾边的首辅王太岳。
“殿下,月大人和月姑娘来了”安彬如今站在杨宸身后,楚王府从定南卫来的侍卫也早就护卫在雅间周围。去疾因为昨日在杨宸入宫后,没耐得住腹中空空用了些冷食,此时正在王府里上吐下泻。
“请进来吧,让侍卫们在周围拿几张桌子用饭,不必拘在门外,花萼楼里,苍蝇都飞不出去,没有人要到这里来寻个不快”
穿着锦衣华服的杨宸随手扔了半袋金子给安彬,后者随机一笑:
“末将明白,外边动静越大,殿下这里越静”
“滚,本王不过是怕你们都像去疾那样,饿了去偷摸吃什么冷食,丢我楚王府的人”
安彬闻声而退之后,月赫同月依被领了进来,月赫依旧是中州文士的装扮,月依则是除去发式之外,一如中州仕女。
楚王殿下除了对女子的眼光甚佳,挑选衣物搭配也是一把好手。月依左手的剑,陪着貂裘,披风,在裙摆妩媚之余的那几分英气更显洒脱,多加了几分韵味。
“南诏月赫参见楚王殿下”
“南诏月依参见楚王殿下”
两人躬身行礼,杨宸却虽不似从前要在月赫身前故作纨绔,却也没有太过讲究礼数,只是坐在原位。右手旁边放着长雷剑,眼睛望着桌上之酒。
“月大人何必如此多礼,坐吧”
待两人行礼坐定,杨宸便开门见山:“本王知道,等礼部和鸿胪寺给南诏的赏赐之礼备齐,两位便要急着回返复命,而本王这两日要出城一趟,或许要几日才能回来,所以今日之宴算是为两位接风,也算是送行”
“外臣,谢过殿下”月赫行礼之时,屋门突然大开,花萼楼的婢女连成一排,将那些这天寒地冻时节里本不该有的珍馐饕餮给送了上来。
杨宸透着门望过去,安彬正招呼着那几个侍卫饮酒作乐,在外面是好一番畅快。
“月姑娘救命之恩,本王都尚未报答,这长安城里用度颇多,只能等他日回了定南卫,再做定夺了”
从行礼问安之后,月依便是坐在月赫身侧一言不发,眼睛只是呆呆的望着这桌上慢慢多起的美馔。
明明那日大雷音寺之外,两人相见之时,眼中皆是含意万千,可凑到一起之后,却又是避闪不及,唯恐眼神交会多有那么片刻。
见月依仍是不语,杨宸又自顾自的说来“对了,如今不能说月姑娘了,该叫太平郡主了,按着大宁的规矩,有了尊号,便少会直呼其名,太平二字,可见陛下对南诏修好之意”
月赫接过话来,诺诺应之:“按大宁的规矩,二字是郡王,一字方是亲王,就如藏司的白教之主,大宁所封乃是法王,我南诏不过三州之地,能得如此圣恩,已是感怀,依儿得封郡主,赐尊号,更是陛下开恩之举,若是有朝一日殿下,能得面见天颜,可要为我南诏,多言谢恩之语”
听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始终是恪守着那些场面奉承话,月依才开口说道:“有酒么?饮酒之后,场面话就该少些了”
“这桌上,乃是出自我大宁三晋之地的衡酒,比不得茅酒醇香,却更烈,太平郡主可自用便是”
话音刚落,月依就自己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
因为生在南地,自然是饮不惯大宁北地的烈酒,直接呛了两口,却仍是自己抹了抹嘴,全然撑着没事人一样。
月依开了个头,杨宸和月赫也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觥筹交错,本就是为了醉言醉语以便坦诚相待的前奏。
再不多讲些什么礼数,从安彬那里得知月赫沿水路而来之时,动辄望着长河之水而叹气,尤以大宁繁庶之地,临湖城和武宁城最甚。还有便是瞧着那些从前的苗民旧部,如今人人皆以宁人自居之时,神色更是惨淡。
“殿下以为,若我南诏为大宁之臣国,大宁会如何看待我?”
月赫的突然发问,倒是让杨宸醒了醒头,“那还不简单,自然是每岁赏赐,数不尽数,做我大宁之臣,才是如今的上佳之选,做我大宁之敌,纵使他控弦百万,我大宁男儿自会长枪卧马,不破龙城终不还”
因为知道衡酒其烈,杨宸只是浅浅喝了几口,并未真正饮醉,但若要真言,便只能借醉话说出。
月赫却仿佛真是借这烈酒来浇灭心中块垒,倒水狂言“殿下以为,靠着强弓劲弩,旌旗蔽天的战马便能踏灭草原?”
“自诩骑军天下无双,大宁若不借铁骑把他们打怕,今日出兵远遁漠北,明日回师又牧马连城,如何可胜?”
“殿下错了!征服一国一城,有两策为佳,其一,犁庭扫穴,尽杀其不臣之民,男子做奴,女子做娼”
一语说完,杨宸已经用着别样眼神望着月赫,这儒生打扮,怎么如此心狠。
“可大宁,杀得尽草原控弦百万之民?那便该用第二策,修边政,就如今日之西域,人人慕大宁之繁庶,人尽穿大宁之衣,尽言大宁之语,一世为仰慕,二世为亲近,三世便该人人自诩为大宁之民,就如今日之长安,夷民数十万,可不曾有一人,视自己为外族之客,就如今日之播州,定南,可又有一视人祖宗为苗裔?”
“比起刀剑,大宁真正的千万铁骑,是浩如烟海的史册古籍,是普天之下最以怀仁的圣哲先言,是让无论华夷皆视之一等的博大,是让胡姬尽着的胭脂,是让塞外人人慕之的丝绸”
月赫或是几杯下肚,早早的就醉了,竟然还给杨宸提了个醒:
“殿下为大宁之楚王,如是用心边政,上书陛下,或可得圣意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