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横岭关城,就算是彻底离了长安地界,这山岭蜿蜒的直道旁的密林巨木,都让头次来此的宇文雪有些新奇。
《大宁水注》里有一言说的就是横岭与淮河分了大宁的南北,而在横岭群山当中更易见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同山异景。
可如今还是二月,刚刚早春,在横岭当中还是很少看到让人心动的春意盎然。也因是早春,忽而就飘起了如毛细雨,也不求将人淋透弄得一身狼狈,只是润物无声。
从马车的侧帘拉开,宇文雪望见了那个英姿勃发里透着一分失落的背影。不知为何从昨日开始的闷闷不乐,至今未消,反而今日愈发的沉重。
如果昨日的杨宸是困惑不解,心有所忧,那么今日的杨宸则是愧疚。
因为横岭关外的悬泉驿,就是一百骑军护卫因他疏忽大意而落了埋伏悉数身死之地。即使因此,横岭里的山匪被迅疾肃清,可因自己而死,总不免让这位心思复杂的楚王殿下生几分悲悯。
带出了长安城,从战阵上都活下来的侍卫,却死在了长安不远的横岭密林当中。
而这密林里的一处陷阱,还带给了杨宸为数不多的恐惧,一种害怕身死的恐惧。
因祸得福,最大的恐惧里,那个从北返时就一直不怎么对付,总是仗着身手比自己好要趾高气扬一些的月依反而头次像个女子。
唯一不解的是,为何当自己知道月凉在求和大宁之后,还想着把月依远嫁藏司换来两强相争,让南诏坐收渔利的图谋之后,更多的不是暗自窃喜此情形有益,而是对月凉的不齿,和对她的可怜。
此时的悬泉驿里,已经提前收到了楚藩侍卫先骑的来告,备好数百人马的饭食。悬泉驿丞何能已经是忙得焦头烂额。
更让他烦心的事不止这一桩,原本叔父一家在京城里过活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就惹到了长安城的大员,被迫回了何家在凤翔的家乡。
昨日刚刚收到消息,叔父本是郎中已经过世,留下一个堂妹还有婶婶这几日就要来投奔自己。
这驿丞不过是芝麻一般的小吏,难的不是长安大员或许有朝一日寻到这里的引火烧身,而是眼下,如何安置即将到来的婶婶和堂妹。
先帝开设军驿本为军务之需,随着承平日久,而军驿又是每岁都要数十万两银子的开销,如今的大宁除了长安往四卫和连城九边的军驿,其余已经悉数裁撤。
账目明细,更是要反复核验查对,忽而多了两个吃饭的人,的确有些难做。
“小六,楚王殿下还有多久到?”
何能走出驿站之外,一手伸进纷纷扬扬多如牛毛的春日细雨里,开口问到。
“大人,最近的一拨哨子是半个时辰前往翠峰山来的,估摸着还要一个时辰吧”
“只怕这雨一下,山中路滑,多是泥泞,有些难走”
也不知道何能是如何开了天眼,竟然真的一语成谶,楚王府里那些满载珠宝的箱子的马车有两架忽而就陷进暗坑,全然动弹不得。
耽误了整整一刻,才好不容易被安彬领着十余个侍卫推出。去岁就藩时炎炎夏日,这直道上可坑洼不平之处虽多,却也没有这样因为积雪冻土开化,又被细雨浸泡松而寸步难行。
大宁的直道承袭历代之固有,也在北地拓道千余里固九边往京城之音信,而江南又以税赋日重,也得利先拓直道。也就定南卫,以为之前被刻意遗忘的五年,未新拓一里,未多开一站。
杨宸知道如此坑洼不平的原因不止天日,还有年久失修。如今的他也被迫有了十二分耐性耗在雨里等着自己王驾的车马缓缓而行,比来时多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小臣何能,参见楚王殿下,参见王妃娘娘”
车马既停,杨宸披甲下马,等着宇文雪走到自己身边方才走进悬泉驿,这是当初他昏迷不醒险些丧命之所,若无老沈头这样一个怪人相救,还真的离了陷阱冬夜,却熬不过高烧不退,积热难消。
当然,让杨宸对此还有些印象的是,月依身为一个女子,竟然真的听了老沈头之言,在自己赤裸上身之时,为自己擦身散热。
“免礼吧,这雨下的,耽搁了一些”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杨宸并未在外停留许久,带着宇文雪和小婵还有去疾就入了悬泉驿的大门。何能是个办事滴水不落的人,知道春雨渐大,湿气太重,已经提前备好了炭火将驿站内外都透着十二分暖意。
春日的雨夜是漫长的,比冬岁还要长上许多,即使悬泉驿已经拿出了最好的饭菜送到重楼宇文雪如今所待的屋子里,可小婵一个宇文府的下人都知道还比不得镇国府里二爷家里厨房所做。
而且从鸡鸣驿到悬泉驿,随着离长安渐远,这驿站能供给的饭菜也愈发粗糙。
“娘娘,要是不合胃口,您可别忍着啊,奴婢去厨房给您再做一份就是了”小婵不知为什么在镇国公府里吃得那么讲究的宇文雪,今日用着不过是一道百姓家里都极为常见的山药顿鸡,都能如此津津有味。
“小婵,这驿站本是供给来往传递军情的驿卒换马休憩之所,能有此物已经尽了心力,等到了定南卫,你就会知道,许多百姓人家能有一口粗粮便是不易,何况此物。咱们是为殿下分忧的,不是去享福的,今日之言以后不许当着殿下说起,否则,你就自己回长安城吧”
“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怕您委屈自己”
“我不委屈,既来之,则安之”
在门外恰好听到此言的杨宸,今日难得露了一笑,而那何能似乎瞧准了时机,跟了过来。随即说道:“殿下,微臣受人之托,有一物要交于殿下,还请殿下随小的移步”
杨宸一愣,这何能交东西给自己,为何还要遮遮掩掩,可还是由着何能领路,进了他这个驿丞的处事之所。
何能如此神秘,自然是委托之人,是一个如今不大适合提起的人。
“殿下,此剑是月姑娘所赠,说是长安一别,太过匆匆,未来得及报殿下救命之恩,就以此物做礼,赠予殿下,也愿殿下和娘娘千秋同岁”
杨宸接过此剑之时,看到了全然不同大宁锻剑的手段的扶柄,这剑他见过几次,是月依随身的一把短剑,用来抗衡不敌时的暗手。除了渝州城北,在北返路上几次落了下风都是因为此剑。找了几次借口让月依借来看看,没一次得手。
毕竟在南诏的月牙部,这女子随身的用的护身短剑,只能送给那些部落的勇士,或者心仪之人。
而杨宸连月依都打不过,自然谈不上什么什么勇士。若是后者,也说不大通,毕竟月依刚刚回到南诏,就受命去了南诏十二部离大宁最远的西面叶榆泽边营建王城。而且自己许诺,待大事既定,她也愿赴藏司,为王兄和十二部的生民,谋个无忧的出路。
既然不能为自己而活,那就为了他们口里的大义而活。
大宁横岭悬泉驿和叶榆泽白部也称洱海之地,所距上千里,却像是命运相似又纠葛不清的两人,如今像是如有灵犀,一同枯坐。
负责为南诏建立新王都打前站的月依,伴着叶榆泽的清风,在竹楼上的案上,当身穿铠甲,沾着水用指尖像画糖人那样,简单勾勒,一个轮廓又是清晰分明。
“因为害怕忘了怎么画,所以在心上,我画了千千万万遍”
热烈南诏的女儿,比从前的许多夜晚都要来得不同,不会像有些女子那样在他身边欲说还休,我见犹怜;也不会像另外一些女子那样在他身侧,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