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太行道的晋阳城,地处三晋之中,原是大奉司马家的龙兴之地,太祖皇帝起兵南下之时,也唯有此地抵抗最为激烈,破城之后,百姓十不存一。大宁朝的史书里只说是因为兵事,被那位大奉晋王殿下兴兵抵抗太祖时,用百姓做饵,大奉的铁骑方才久未破城,又说什么晋王宁死不降,兵败之前城中断粮让晋阳城百姓易子而食,兵败之际还一把大火从晋王府烧起,将偌大的晋阳城烧得一干二净,等宁军入城之时只有残垣断壁的人间炼狱之景。
此说,既为宁军从北宁兴兵至长安的唯一的一次大败做了解释,也肯定了大奉思宗皇帝的皇叔,大奉的末代晋王抵抗之烈,却也抹黑了这位亡国身死的大奉晋王,立他做了半个英雄,也让他做了半个恶鬼。
不得不说,史官的笔是个好东西,总是能让千秋万载留下一些荒唐却不容人质疑的事。说到底,史书只能证明一个真理:胜利者的话,是不会有错的。
可史书能做谎,经历过那场浩劫活下来的人记忆却无法作假,晋阳城百姓三十年前十不存一的真相,除了兵事,还有兵祸。晋阳城外因为一曲《秦王破阵乐》使得奉军军心大振还险些让广武帝杨雄都深陷重围而死的事,总该有个交代。
那这一句:“若破此城,城中人财,各营自取三日!”就是真相。广武帝怕的,从来就不是一座偌大的晋王府成一堆废墟,更不怕这晋阳城是一片焦土,怕的是这一路南下,唯有此地如此抗拒的那份大奉龙兴之地的骄傲,怕的是那一份仅仅会因为秦王破阵乐就壮怀激烈的心气。
所以,一座彻底死绝的晋阳城,才是广武帝想要的晋阳城,而且注定会在大宁的史书里遗臭万年,晋王府会被更恢宏的新王府代替,晋阳城也会在大宁的治下,重建新城,彻底忘记那一份和大奉皇室的源远流长。
四月的天气,算是北地的春日真好,可这座违制太多的晋王府如今的每一片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都还是未能盖住隐藏在其下面的肮脏。
作为先帝除了楚王殿下外最宠的儿子,晋王杨吉从就藩之初一直到如今 都从未真正得到过自己封地百姓真正的尊崇爱戴。
世家大族不喜他,因为他巧取豪夺,欺辱世家,五年以前,仗着先帝的圣宠,没少给这些北地因为押错宝而成为大宁皇室疏远的旧世家好脸色看。从前大奉年间最盛时可以左右皇帝废立的大族们,在大宁铁骑的凛冽宁刀下,被迫向先帝匍匐叩首,残喘至今都未能抬起头。
寻常百姓不喜他,因为他无恶不作,桩桩劣迹在百姓的交口相传中甚至可以从大宁最北的辽东道一直往定南卫的海州城都可听闻。欺辱民女,在他所做的这些恶事里,都只能算是最轻的一等。毕竟这位可是喜欢把人扔进浊水里,然后死不认账的主。没修什么水渠,更没有多修几座连桥,只在自己的王府外立了两尊石狮。面容狰狞,吃相可恶。
封地的朝廷官员们不喜他,因为他横行不法,早年间甚至带着王府私军冲入朝廷晋阳卫所大营,杀了一位不愿将女儿送去王府的副将,险些造成哗变。向来治军甚严的先帝却包庇了他,只宣了一道责难的圣旨,然后给那惨死的副将晋主将位而再葬。可怜那位姑娘,在一声声的:“我不见昭昭天日”后,跳入浊水,不知所终。至此,晋王私军和朝廷官军的梁子就彻底结下,被欺辱了十年之后,终于换来新帝登基,收拾了晋王府。
当明明有五万之众却是“三万”名头的晋王豹营五年内被裁撤为如今的三千卫军,被拔去了爪子的晋王再也没能往晋阳卫所大营去抖擞威风。更不可能让朝廷官军陪他的豹营演戏,让晋王豹营一次又一次的大胜。
当如今的官军百姓,世族大家都听闻,朝廷要收没晋王府城外田产还于百姓,更是喜上眉梢,尤其是瞧着那位喜欢在城里纵马,瞧上哪家女子便派人强纳回府的“大魔头”归来之后就一直在王府闭门不出,更是纷纷好奇起来。这长安一趟之行,怎么把他吓成了这个样子,连府门都不敢出了。
这不,四月的艳阳下面,已经连开了十日的晋王善坊,还在不断的给城中穷苦百姓送去粮肉,那些一开始以为这位晋王殿下又在打什么先送粮再收钱的“恶趣事”而坚决回绝的百姓们此刻也不禁困惑起来,莫非做了一辈子恶,真的想行善了。
“先生,你说,本王还能做些什么?”
杨吉此时身穿一身春日窄袖锦衣,缓步走在这座王府的后花园里,身旁只跟着一位面容依稀可见少年时是个美男子的中年儒士,唯一不解的是,大热天此人竟然带着冬帽。十五日以前刚刚到晋阳城。
入城之后又直接求见了晋王杨吉,在一番言论被刚刚快马从京城送到晋阳王府的那份有关朝廷庙堂动向的信纸证实之后,杨吉对此人佩服得是五体投地。无论是“朝廷意图在东台而非北奴”,还是“此番春闱,恩科必有北地世家半数”,都被白纸黑字一一证实之时,杨吉也不禁懊恼,有一种五年前若是此人能来,这天下是不是还真的就归自己的错觉。
“殿下,此善坊不过是个开始,惠不及百姓,实难让其从命,殿下与其将这些拱手让与朝廷,让朝廷来做这个大圣人,为何不趁如今朝廷还未收回恩田,自己将半数恩田分与百姓,另外半数还与世家?”
这话要是换从前有人来贺杨吉说,指不定就会被乱刀砍死,毕竟朝廷给了三万人的饷银,自己却实际上要供养五万私军,断了财路银子,哪里还能有什么宏图大业可言。但如今的情形下,杨吉只是面色微微低沉,好似应了,继续问道:“还有呢?”
“殿下先前的各营旧部,可以用修缮河道之名重新召集起来,殿下自己出银子替朝廷治浊水河道,朝廷总没有回绝的道理,放到百姓这里来,此乃善政,也挑不出殿下的错处”
“这要多久?本王的晋王府就算是金山银山,搬空了怎么办?”
“只需一年,待朝廷大军北伐,藩王远在数千里之外,长安空虚,必可一击即中,如今的殿下只需外联北奴,渤海,高丽,以及辽北各部,引以为援,拖住北伐的数十万大军,许之待大事既定,将河西,燕云十六州,辽东道用以做回礼,怎会不为殿下之援?”
这一策,很毒,更毒的却还在下面。
“另外,待北伐之日,殿下就将浊水晋阳一处的河道决堤,先动摇军心,再借此将五万大军悉数召回,用陛下密诏,请殿下回京清君侧之名出兵长安,不过数百里,长安空虚,且易攻难守,只需十日,天下可定!”
从杨吉脸上,没有瞧出有什么兴奋,反而是产生了一些退却之意。
“可若事败?就是到了下面,将大宁半壁江山拱手于人,父皇都不会原谅本王”
“敢问殿下,先帝北宁起兵之时,可曾料到会一路势如破竹直取长安?可曾料到会有事败之日?”
见杨吉未答,这中年儒士又说了一句,让杨吉彻底狠了下心。
“再问殿下,北宁和晋阳,谁离长安更近?殿下乃太祖高皇帝血脉,天下正统,登上帝位,只需隐忍三五年,兴兵北伐,取回河西,燕云,辽东,又有何不可!成大事者,岂能以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妄论!”
杨吉眼神里这才有了两分不同。
今日的这晋王府花园里,这个中年儒士,便是刚刚还俗的纳兰瑜,他的确想让天下倾覆,不过他眼里,重整河山的人绝不是这个注定不能成事的杨吉,而该是杨泰。
当这把晋阳的刀,刺向长安,那长安城里能挡下的人,才配做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