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屋檐的瓦片滴落下来,落在从蜀地深山中开凿出来运到京城后经由匠人雕刻而成的石阶之上,院中的水缸里,一片荷叶趁势舒展被舒展开来,除了雨声,一切都出奇的安静。
今日的长安城里有些人心惶惶,不过半日的光景,一百零八坊的石盘之上都张贴上了怀国公独孤信谋逆的证言,还有楚王昨日奉诏于柳台县诛杀独孤信的事。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湿了长安九城司掌书官手书的告示,也让笔墨顺着雨水向下,使得整张告示难辨字迹。人们只能依稀看得几个大字,诸如:“怀国公”“楚王”“陛下”等。
原本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一个剑客双手负于胸前不曾走开,新安坊的告书郎不得不冒雨走过来提醒一句:
“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怀国公谋逆,楚王殿下已经奉诏就地诛杀,今日锦衣卫已经抄没了怀国公府,诛九族。赶紧走吧,大人们说了今日皇城司要来巡城,这告示都看不清了,你站在这儿被人瞧见,就不怕惹祸上身”
一百零八坊,每坊设告书郎一人,专为宣告长安九城司,京都府,皇城司还有圣谕于百姓,今日新安坊的告书郎正是在长安候缺的新科进士。至于为何同榜进士中,有人可以直接走进庙堂出现在天子眼前,有人可以去六部行走,有人能做御史随从,有人可以去翰林研磨,而有的人只能做个不知品阶的告书郎来维持生计候缺等候吏部的知会,其中奥妙隐秘无外乎是门第,人脉,银子三者的你来我往。
若是五宗七姓的老世家,不必去寻也自有人为你思量,若是勋贵公侯门中读书,也是如此,江南人不问出身,却也会多问一句:“你师从谁,出自哪处山门?”两者皆无,用银子来结交打点,也总会有人看到,可若是三者皆无,也就怪不得在吏部侍郎的案上,那堆书册中久久看不到你的名姓。
“多谢大人提醒,我现在就走”
“对,早些走,如今满城都在搜捕怀国公府的余孽,三家侯爷被牵连也是满门下狱秋后问斩,走吧”
“呵,满朝公卿,谁不认识怀国公?真论起来,当今圣上还是怀国公的表兄”
“嘘!”新安坊的告书郎跳下了石阶,一脸严肃的告诉游侠:“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胡说?你不要命了!赶紧走!”
“不说了就是,不过世兄金榜题名了还是在长安里做个告书郎啊?”
新安坊的告书郎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像是在思量:“世兄”二字的缘故,等到游侠将遮脸的衣物扯下方才大惊着说道:“我说是谁呢?李兄怎么寻到这儿来的?”
“在吏部那儿认识了几个人,问问了你的名字,便寻来了呗,好巧不巧,正赶上今日的事,不然还真不知道去那处衙门寻你这位告书郎呢”
李易玩笑的神色在想起了受人之托后沉下了脸去,新安坊这位叫做沈秦的告书郎还是难以抑制见着故交的喜悦,急着将伞遮到李易头上问道:“李兄不是说要南北畅游万里么?怎么今日又到了帝京”
“说来话长,北宁还未去,江南也尚不曾走到,在荆楚三湘之地待了大半年,刚刚从洛阳赶来”
“洛阳?”沈秦听到洛阳二字顿时有些激动,在长安城里他已经听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今日看到李易自然是要问个清楚:
“那关外可乱成了什么样子?”
李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家书,送到沈秦面前说道:“世兄,这是嫂嫂的托我带来的,在洛阳时去世兄家中本想探望伯母,可是嫂嫂说自从世兄入京赴考,伯母便一病不起,清明时已经驾鹤而去。还请世兄节哀”
五雷轰顶的沈秦迟滞的接过了一年多来收到的唯一一封家书,像是还未曾回过神来,李易见状也说道:
“我今日入京是要去觐见太子殿下,洛阳那头,已经乱了,晋逆举兵南下,东都巡守秦嘉连夜出逃,是被贬出京的欧阳益稳住大局才未使东都陷落,可晋逆围而不攻,洛阳城外一片焦土,我去寻侄儿嫂嫂一时间也曾寻到。”
“贤弟”沈秦再也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痛楚,险些跌倒,还是李易一把扶起后才勉强站定:“天朝盛世,怎么会有如此乱局啊?”
“世兄节哀,嫂嫂和侄儿定然是在乡野躲避晋逆,晋藩谋逆,可到底也不算北奴人,虐杀我大宁子民的事,还是不敢太过放肆,今日听世兄一言,是楚王殿下入京了?”
沈秦点头说道:“朝廷里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楚王是突然入京的,刚刚入京就有了怀国公谋逆的事,今日朝会传言还说会让楚王领军出关平乱”
“那就好,我来时碰上了护国公领军入潼关,晋逆在洛阳这些时日已经有五六万人马,河北诸军尚无圣谕在洛水北岸三战三败后也只敢隔水相望,放任晋逆为害东都数十万百姓。那世兄且镇定些,待我去面见楚王后,再来寻世兄”
“贤弟如何见得到楚王啊?”
“我自有办法”
雨中,李易和沈秦辞别,他只说了一半,沈秦在家中等候的妻儿,其实已经死在了晋藩骑军的乱战之中,还是由他亲自收敛的尸骨。本来收到沈秦已经高中进士的消息后,沈母也算是足以瞑目,但欢喜等候着自己夫君在京中安顿好后前来迎接自己的那人,却再也会看到这一日。
孜孜以求数十载考取了功名,却因为只做了个告书郎候缺自觉颜面无光而不敢接自己妻儿入京的沈秦或许会为乱军之中永远消失不见的妻儿抱憾此生。望着李易的身影消失在坊门前,一队皇城司的羽林卫却飞扬跋扈的冲进坊内喊道:
“新安坊里有乱贼的亲家,大家伙都注意些,小心宁死不从的蠢货”
羽林卫快马冲进了新安坊,而数月前看着皇榜之上写有自己名字欢喜了整整半月的沈秦倒在了雨水泥泞之中。
“好一个寒门取士啊,哈哈哈哈”沈秦未拆开那封家书,反而是小心翼翼的揣进自己的胸口,一会狞笑,一会啜泣,一会在地上挣扎,任凭雨水和肮脏不堪的污泥将自己这一身官衣弄脏打湿。
长安城的闷雷滚滚之下,甘露殿里此刻也正是里里外外焦头烂额,皇后,贵妃等后宫诸位皇妃贵嫔还有杨智,如今还养在宫中的杨婉与杨宁也是一并被唤进了甘露殿里。内阁几人也是齐齐候在偏殿里,焦急的等待着太医告诉情形如何。
天近傍晚,杨宁突然扯了扯杨智的衣袖问道:“七哥呢?”
明妃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拖了过来,看着果然循声望来的宇文云给杨宁用力地使着眼色让其不要胡言乱语。杨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朝着自己的弟弟说道:
“就藩的王爷如今是不能入宫的,这是规矩,他也累了,就且让他好好歇息半日”
杨宁故作憨傻地问道:“为什么就藩的王爷不能入宫啊?”
“宁儿”宇文云从御榻边的椅子上站直了身子,跪在殿内的六宫妃嫔纷纷将头又埋低了一些。今日朝会之上杨景追封赵欢为“仁孝文皇后”附葬桥陵的事已经传遍了后宫,面对被帝后失和被揭穿的事实,已经在长宁殿中暴怒一番的宇文云已经平静了许多。可后宫女子总是对危险最为敏感,杨景越是病重,宇文云越是平静,她们心里便越是害怕。自从宇文云为后,大宁后宫之中就再未听见过孩童玩闹的声音。
其实如今已经有人又开始传言杨宸并非宇文云的亲子,毕竟同样为母后,如今的皇后对东宫的偏心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所预料的情形,久在封地的儿子回京,身为国母竟然以祖宗规矩不可破为由阻止陈和前去告诉杨宸眼下甘露殿中的情形。
宇文云口中的祖宗规矩无外乎是广武帝驾崩前明诏百官:“在外藩王,不得入京问安”,可那时是因为杨泰封地未定,手握重兵在外,其余的鲁王,韩王,湘王,晋王又是远在千里面对先帝忽然重疾的情形避免生乱的无奈之举。
可杨宸不同,他就在离这座长乐宫不过咫尺之远的王府,刚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替杨景除去了一桩心病,而且即将领军出关跟随护国公曹蛮平定晋逆之乱,于情于理都该唤到宫里再见见圣颜。
或许没有今日的这道追封“仁孝文皇后”的圣旨宇文云还会顾忌一些让杨宸入宫,不过杨景丝毫未顾忌夫妻情分的选择让宇文云也选择了这般失格的举动。
宇文云一步步走到杨宁跟前,看着杨宁乖巧地给自己行礼轻唤一声:“母后”过后仍是有些怨气,直接说道:“天色已晚,陛下龙体尚且康健,甘露殿里就由本宫和太子候着,你们娘俩还有诸位妹妹就且先回各自宫里吧”
素日里仗着有一双儿女还住在宫中且都得杨景圣宠跋扈无比的明妃第一个弯下身子领命,其余妃嫔如今也只得奉谕行事,可杨宁仍是顶着不解的神情,逼得宇文云又解释了一句:
“宁儿乖,要听母后的话,便是要陪陛下,也总不能时时刻刻就候在甘露殿里,宁儿孝顺,这些时日就且辛苦些,否则日后就藩了,可是难得回京为陛下尽孝了”
听完宇文云的话,明妃又是急着点头:“臣妾谨遵娘娘之命,婉儿和宁儿明日等娘娘知会了再来甘露殿中陪着殿下”
倔强的少年终究还是被自己执拗的母妃扯着衣袖生生拖出了甘露殿,等到众人散去,看向御榻之上昏睡的杨景,宇文云也提醒了杨智一句:“内阁那几人你也先让他们回去,陛下圣躬抱恙,你既为监国,就该知道与其让他们白白地在此候着,倒不如先让他们各自回府,明日上朝时让他们出出主意,眼下的乱局如何收拾”
“这不是母后该考虑的事”杨智没有直视自己的母后,反而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御榻问宇文云:“父皇龙体抱恙,母后为何不让七弟入宫探视?皇爷爷是国储未定,迫不得已不许几位皇叔入京,可如今我是太子,母后还在害怕什么?”
“智儿!”宇文云有些震惊,转过身来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亲手养大,极少忤逆自己的儿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母后自己心里清楚,我知道父皇今日追封赵娘娘为仁孝文皇后母后心中有怨,可赵娘娘当初蒙冤被皇爷爷赐死,死在了父皇的眼前,父皇明察秋毫为赵家平反,心中怜悯给个名分而已,母后却是天下万民的国母,千岁万岁之后我大宁的太后,何必与一个已为枯骨的赵娘娘过意不去。内阁几人是近臣,在此候着也是应该,母后不必提醒我明日要上朝需体谅他们”
“你”
“母后若是累了,就且先回长宁殿歇息,我在此伺候,等父皇醒来就是”杨智刚刚说完,看着出宫归来的高力,直接向宇文云行礼告退后走了过去。宇文云一时间心头悲愤,险些晕倒时,陈和也趁势走过来劝道:
“娘娘,白院正说了,虽然施针,可是陛下还得有一会儿才能醒来,要不娘娘就且先回宫中歇息,等陛下醒了,奴婢再让小的们去知会娘娘陛下的圣意?”
此时的宇文云才想到就刚刚的那番话,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位一定会一字不落地说与杨景,可她已经不在乎了,既然杨景不愿给她一个体面,她也无需再顾忌重病难愈的杨景,只要杨宸早些离京,多年的经营谋划就一定不会落空。
“也好,那本宫就先回宫里,一会儿太子回来,你就告诉太子,伺候御前固然重要,可国事总该多留心一些,也该让遣人去东宫问问太子妃和皇孙的事”
“奴婢遵旨”
离开甘露殿寝殿的宇文云看着十步之外的儿子,心里有些宽慰,不过对日日跟在杨智身边的高力却是提没留个好脸色。
“小晚”
“奴婢在”
“去告诉内阁的几位大人,可以回去了,再让镇国公去兵部催催,让楚王早些领军出京,就说晋逆未定,陛下总是有些不放心,还有告诉镇国公,这不是本宫的意思,这是太子的意思”
“诺,娘娘”
宇文云和自己的奴婢在甘露殿前散开,今日用“祖宗规矩”阻止了杨宸再次面见圣颜的她仿佛忘记了,当初广武帝留下的遗诏里,还有两句:
“若非国主年幼,后宫不得干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