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空里的满目灿然为如今凋零残败的东都点缀上最后一丝盛世的光亮,东都城里的百姓对晋军帐下的抢掠奸淫之事已经听惯了。大宁晋王殿下从北岸山下回来以后,还是没能寻到那位足智多谋的军师,自己一个人躲进了破败不堪的南宫之中。
太极宫的大火,留给杨吉的只有灰烬,三五日来,晋军的将士不断在太极宫的断壁残垣中寻到侥幸在大火中得以逃过一劫的物件,然后把它们统统搬到眼下的南宫之中。有人收拾,有人清洗,南宫里的有条不紊与此刻宫外的混乱相较起来像是两个世界。
降于叛军的太监宫女如今又穿上了得体的宫装,忍着晋军士卒动辄打骂的危险战战兢兢地做事,洛阳城里那些郁郁不得志的青年才俊也有不少打算为杨吉效力,情形似乎没有那么危险,也没有那么糟糕。晋军在洛阳城里新募得两万大军,欧阳益大火烧尽了太极宫,却没有把东都兵库里的铠甲箭矢带入火中。
领着残兵败将逃回东都的杨吉绝口不提自己尚未走到北岸山就险些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事,一个人躲在南宫的含极殿中饮着从太极宫里寻觅得来的御酒,满脸通红,一身酒意。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雕龙绘凤的殿宇屋脊之上,月色干净得清澈,倒是因为万里无云的缘故。
夏日里带着酷热的风从太极宫里掠过,使大火之后的灰烬被吹拂而起,逼得那些奉命寻觅宫中遗物的宦人掩住口鼻。接着穿过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石砖的宫门里,吹过东都城里不时有惊呼哀嚎之声的街巷,带着苦涩味道的风最终拍打在空空如也,士卒酣睡的城墙上,吹得旌旗猎猎而响,也吹得挂在南宫之上的风铃摇出寂寞苦恨的味道。
风也吹过东都城里一角的一堆新土,掠过一个稍显青涩的女子泪眼,像是告慰,又像是安慰。
“王爷!”
衣着在如今干净得体反而显得有些异样的阉人不知何时走进了含极殿里,缓缓跪在一只脚伸到地上,半边身子瘫在软塌上的杨吉身前。不紧不慢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白玉酒壶,神情玩味。
“又给本王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回王爷,是天意,乾坤殿里那张万岁爷的龙椅被小的人找到了,已经擦干净等着王爷您去试试”
“砰!”从杨吉手中被扔飞的酒壶落到了地上,摔得稀碎,落地之声清脆而响亮。一身蟒袍的杨吉发丝凌乱,满眼带着疲惫的拎着此人的衣领冷笑道:
“呵”
“龙椅?”
“回王爷,是龙椅”从前在东都被宫人奴婢习惯叫做大胖总管的宦官并不慌乱,颇为冷静地回答了杨吉明知故问的问题。
“你不害怕本王?”
“王爷是先帝的子孙,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敬王爷, 是知王爷您有颗囊括四宇的雄心,奴婢不怕王爷,是知道王爷有包容世间万民的仁心,为何会怕”
杨吉的手从大胖的衣领前松开,勉力站直了一些:“你这嘴倒是会说话,不过本王还是想杀了你”
“奴婢这条命,从王爷您进了东都,走进太极宫那日,就已经在王爷手中了”
“哈哈哈”杨吉笑得也颇为苦涩,蹲了下来,却因为酒醉,索性直接坐在地上,渐渐的眼角泛起了酸涩:“王敬个王八蛋,竟然把晋阳的王妃和世子当作叛逆囚笼押着送去了长安,我王府百十口人,都被他王敬当作大宁朝的罪逆送去了长安!”
一道关于河北道巡抚王敬初到晋阳便抄没晋王府将晋王妃与世子押入囚车送去长安的消息同时传遍了河北各郡,也一样传到了杨吉这里。当初起兵被和珅坏了大事,仓促间因为纳兰瑜的一句:“臣以为,殿下一道举义,纵使河北兵马取了晋阳也断然不敢伤王妃和世子一根寒毛,他们都不想和殿下结为死仇,殿下在东都打得越好,王妃和世子便越安全。臣以为,待殿下进入潼关那日,自有人会毫发无伤的把王妃和世子送到东都恭迎殿下凯旋”
可如今杨吉取下了东都,晋王妃和晋世子却被王敬给押送去了长安,杨吉心里并不好受,他慢慢地察觉到纳兰瑜跟在自己身边是另有所图,渐渐的察觉到,是自己被纳兰瑜一步步领进了如今的必死之局中。
杨吉渐渐涕泗横流,抱着岿然不动的大胖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哭泣,一面还叫骂着王敬:“等本王进了长安,定要把王敬和王太岳这对狗父子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本王要让他们王家,生生世世永入奴籍,啊啊啊!我拿这东都城有何用,我要那张破龙椅有何用啊.....”
等到杨吉哭到不能自已时,大半方才出言劝慰:“王爷,事并未到不可回旋的地步啊,只要王爷约束兵马,善待东都百姓,自会有人愿意像奴婢这样为王爷驱死效命,王爷不是都知道了楚王和曹蛮当着三军闹得不欢而散,把咱们西面的这支兵马都一道带去潼关了么?王爷能赢曹蛮和那些河北的鼠辈一次,就能再赢千次万次”
大胖的话让杨吉有些宽慰,今日收到兵围洛阳的两万楚军突然撤军时他还有些疑虑,直到杨宸与曹蛮闹翻,被曹蛮勒令领军西驻潼关的消息传来时才慢慢相信。虽然曹蛮也一样磨刀霍霍领着河北的兵马即将赶到洛阳城下,但是比起那支他亲眼所见所向披靡的楚军,在他眼中的河北兵马的确只是一群鼠辈。
既为王尊,总该有自己的一番体统,止住眼泪的杨吉平复了心绪,又想起来纳兰瑜所言只要自己把朝廷打得越疼,王妃和世子便越安全的话。轻声问向大胖:
“你刚刚说什么?”
“奴婢说,河北兵马不值一提,连洛阳百姓都听说了,楚王已经回去了,如今要领兵来攻的曹蛮,他们都不相信曹蛮能赢,所以王爷只要约束兵马不再掳掠百姓,让东都百姓觉着王爷比朝廷更行,自然会有人愿为王爷效命,王爷可以赢一次,就能赢千次万次,何况对河北兵马,王爷您一月前可是七战七捷!”
“对,本王能赢”杨吉恍惚间带着满身的酒意在含极殿中开始踱步,沉吟良久后突然开口说道:“军师的话自有道理,只要听军师的,一定没错!”
大胖不知杨吉口中的军师为何人,但对突然激动发狂的杨吉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被看穿意图,试探地问道“王爷您要?”
“军师说了,等取下东都,本王就该拿出父皇的遗旨,告诉天下百姓,他们现在的这个皇帝是假的,是弑君夺位的混账,对,”杨吉走得不稳,自言自语时却走得很快,不断地在殿中狂叫道:
“对,父皇的遗旨,要老二登基,本王要在洛阳拥立老二为帝,天下可怜老二的人不少,他们会听本王的,会为本王所用,他们会随本王一道打到长安城去,等救了老二,本王就把老二带到洛阳,过几年毒死他”
“嘿嘿嘿”杨吉的脸变得狰狞可惧,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两手放到大胖的肩膀上猛然一推让他转了个身。
“毒死了老二,本王就可以做皇帝了,做皇帝,我要杀了老大,杀了杨宸,我要让宇文云去教坊司做妓,我要让掘了宇文莽的坟,让他瞧瞧,我才是大宁的真命天子,让他看看他选的乘龙快婿不过是一个连皇位都守不住的王八蛋”
许多年前,在广武帝为杨景和杨泰选定正妃以后,棒打鸳鸯让满心欢喜等着做楚王妃的宇文云成了长安的笑话时,一个不过年岁十六的亲王也曾当着满朝文武勇敢过,求娶宇文家嫡女为晋王正妃。
可宇文莽当着满朝文武和先帝回绝了这位少年郎,那时的杨吉得圣宠,得到了自己几位兄长都不曾得到的“秦晋齐楚”四字之中的晋字,尊贵甚至出其齐王之右,可是宇文莽却宁愿让自己的女儿做齐王侧妃也不愿做晋王正妃。
没有人知道这事让十六岁的杨吉痛恨至今,就像没有人把被先帝宠坏的皇子十六岁时所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当作笑话戏言一般。杨吉恨杨景,恨他没有自己的母亲一辈子唯唯诺诺却得了帝位,也恨他对自己三日一训,五日一诫。恨他总是站在一样没娘养的杨恒那边处处为难自己,恨他的高高在上,也恨他和赵欢儿的举案齐眉,更恨十六岁少年郎的心事最终以齐王侧妃的结果收场。
杨吉笑得狰狞,却也真正把大胖的话听进了耳中,带着满身戾气走出了含极殿,亲自写好了先帝的“遗旨”,而后真正开始约束三军,修缮洛阳城池准备与曹蛮在洛阳一战。
和杨宸在北岸山下分离之后,曹蛮独自领河北兵马四万星夜兼程奔赴洛阳,原本在洛水北岸各怀鬼胎的河北军马如今在各家主将的亲率之下有些心急。寻常士卒只以为自己被楚军瞧不起,定要好好打一仗让那帮因为楚王两个巴掌而眼比天高的楚军士卒看看清楚自己并非孬种,没有楚王的兵马他们一样可以取下东都。
而脸上愁云密布的各营将领则是另外一番心思,河东王家来日的顶梁柱王柏的人头被杨宸送到了河东宇文松的手中,传首河东之举让整个河东道一片骇然,柳家更是闭门谢客,丝毫不敢在宇文松跟前卖弄自己的盘踞河北数百年老世族的身份。各营主将大多是出自河北世族,历来河北河东世族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巡抚河北的王敬本就是他们口中天下首逆的王太岳之子,直接抄没晋王府,囚晋王妃与晋世子入京也是惹来一阵骇然。
他们如若不趁着近在眼前这一仗,在洛阳城下好好把自己身上洛水都洗不干净的东西用晋王的血来洗干净,那日后牵连家族,谁都讨不到半分好处。
七月二十三,杨宸早已在洛宁等三军会师之后领军西去,而洛阳城也再度被围,只是这一次,站在城上的是晋军,站在城下的是朝廷兵马。
曹蛮并未急着攻城,面对河北各营如今轮番请战,他一概不理,只是静静地等着洛阳城中又一次陷入易子而食的场面,手无寸铁的百姓自然是抢不过舞刀弄枪的叛军,在饥饿的前头,晋王让各营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军令想是一个笑话。可怜的东都百姓又在短短的两三日安宁过后,成了晋军肆意践踏掳掠的百姓。
看似唾手可得的残破城池,屡屡趁夜逃出的百姓说着城中绘声绘色地说着城中惨绝人寰的故事,即便当初有过作壁上观之心的河北兵马也无不义愤填膺。请战,再请战,对护国公的毫不作为的怒意和对晋军的愤慨开始在大营之中蔓延,许多人已经受够了因为当初在洛水北岸观望而被楚军骂做鼠辈的话,不想在晋王必死无疑的一战里还是如此面对东都残败的城墙而一步未进,日后任人唾骂。
寻常士卒的愤慨也好,各营主将想要将自己家族撇得一干二净的心思也罢,曹蛮心里清楚,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三令五申:“不许攻城!”
当众人以为曹蛮要一个时机,可洛阳百姓易子而食的时候,当初本该驻守潼关却因为心系洛阳数十万百姓安危而仓促出兵的护国公却于近在咫尺的地方选择了勒马城下。
当众人以为曹蛮在等晋王请降,不愿让先帝血脉死于乱军之中时,却听闻因为城中晋王拿出所谓先帝遗诏,拥立废楚王为帝时,勒令三军:
“自作孽,不可活,城破之日,凡得晋庶人首者,赏金一万!”
又五日,洛阳城中饿死者一日数万,宇文松领河东兵马终于赶到,是夜,护国公令八万军马四面攻城。
曹蛮没有再如年轻那时喜欢做一人先登城楼的英雄,他只是待在大营里,等着城破的消息,把自己多年的佩剑擦了一遍又一遍。
“爹,为打下一座洛阳饿死这么多百姓,值么?”
“没什么值不值,打仗的事,顾不得那么多,畏首畏尾不好,轻敌冒进不行,这是老子第一次等了十分胜算的时候才动手,你以为老子不窝囊?”
曹蛮埋头擦着凛冽的长剑,大宁护国公眼里等洛阳安定之后便会重归太平万里江山,却已经并不太平。
洛阳的又一次城破,是眼下的结束,是眼前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