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长安城景川门沉重的锁木被数十名甲士缓缓取下,夜色之下此时戒备森严的大宁皇城除了看不到的人心之外满是寂静,景川门守将今夜未得兵部的帖子,却直接收到了来自宫里的消息。在名将如云将星璀璨的长安城里,若无意外,他本该一辈子见不着天子密诏。
守城将士已经知道了辽王谋逆已攻破陈桥,不日就将领军来犯,却不知道此时自己打开城门后那位被三千羽林卫护送出城的马车里究竟坐的是谁。
“完颜统领,桥放下来了,可以出城了”
一眼望去就知不是大宁人士的完颜巫骑在高头大马上拱手向景川门守将云灿道了一声谢:“有劳云将军了”
“末将不敢”
云灿退到了一边,大手一挥,站在景川内门的武卒也退到两边让出了三十步宽的阔道来,马蹄声渐起,三千羽林卫护卫着大宁太子杨智,太子妃姜筠儿,皇孙杨叡,西狩入蜀。而距离三千人马仅仅不到三十里的地方,辽藩的哨骑已经在月瑶山的驿道上望见了恢宏的大宁帝都。
“老大,那就是长安城么?”一名尚且年轻的辽藩哨骑和躲在林子里,刚刚系好了战马的缰绳便向自己的哨长追问道。有些老成,经历过多场杀伐侥幸活命的稍长则是从自己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了一块儿烧饼递给了同乡托付给自己的麾下。
“嗯,那就是长安了,前年我和王爷来过一次”
“可比咱们北宁大多了,要不我们再往前走走?”
话音未落,哨长便自己躺在了早已选好的空地上,笑着说道:“傻小子,这是长安城,十个北宁也比不了,赶紧睡了,一个时辰后咱们回去复命”
“复命?可是我们什么都没瞧到啊?”
年轻的哨骑有些不解,从出征开始他就一直有些烦闷,最初以为要一路向北直捣北奴蛮子的王庭,要有几番血战,可莫名其妙地追着一支北奴兵马追到了连城外头,被追了几千里的北奴主力离奇地在大宁的连城外降了,又听说皇上给自己家王爷一道圣旨让他领兵回京。
他很想问问为什么自己出征的时候要去的是北奴王庭,如今却走到了大宁的京城,为什么这一路来杀的北奴蛮子还有大宁的官军多,年轻的眼神里满是不解,可听着哨长又是这样躺着就能立刻呼呼大睡的鼾声,他打消了念头。
吃完烧饼,百无聊赖的他在同袍都昏昏睡下后主动请缨做起了守夜的差事,爬上了一棵大树上,坐在结实的树枝上抬头看了看皎洁的月亮又立刻把所有的目光都给了那座城池。他还无比清楚地记得母亲让他从军后多杀几个蛮子得赏回家娶媳妇儿的话,想到这里,他总是能在稚气未脱的脸上泛起令人温暖的笑容。
“娘,我看到长安了”
满怀欣喜的少年郎如何知道,他们才是辽王那张“违诏”里真正的叛贼,也无从知道,从走入辽王军中时,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可走了。
一样的月色下,刚刚经过一场血战的陈桥则是要喧哗热闹许多,自从平国公赵康在陈桥谋逆之后,这处大军北伐的必经之处渐渐成了大宁远征之师较为忌讳的地方,极少有人愿意在出征时领军驻扎在此处歇息,杨复远成为了十九年来唯一的例外。
他丝毫不害怕传说中陈桥镇里每逢雨夜的鬼哭之声,五万辽藩部众和三万北奴铁骑统统被杨复远放在了陈桥内外十五里的地方,连同独孤涛一路南下招募的散兵游勇,杨复远的手中已经有了整整十万兵马。
昨日陈桥被破,暗中已是东宫部属的守将郭荣被吊在了陈桥镇算不得高的城楼上,因为舌头早已被杨复远命人拔去,两腿也被杨复远授意砍断,人们只能在月色清冷的夜里听到城楼上那具血肉模糊的人彘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报!”
一名辽王的侍从匆匆跑了进来,穿过杨复远左右站立的独孤涛等人跪在地上焦急地回命道:“启禀王爷,今夜刚刚收到的消息,王参军他今日午后已经被吊在了长安的城楼上,还有东都那边,说是不知为何,楚王领军三万,离开了潼关,距长安不过二百里路了”
原本还因为陈桥被破,长安近在咫尺的杨复远将手中的战报放在了案上,冷冰冰地又问了一句:“老七已经离开潼关了?”
“是”
“砰!”杨复远一拳砸在了案上,怒喝道:“胡说!他不是在东都平乱么?怎么会在潼关驻军?又怎么会突然领兵回京?”
只是传话的侍从将头叩在冰冷的地板上慌乱地回答着说:“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前些时日因为东都动荡,长安与东都之间往来多有不便,我们也许久不曾收到东都的消息,今夜送来的都是过去一月的事”
杨复远身子缓缓靠后,贴在了椅背上,丝毫未曾觉得身上的铠甲有些硌人,他缓缓将攥紧的拳头松开,眼神总是飘忽不定,将两手又放回了椅子上,沉思片刻后才转头问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宋怀恩。
“你如何看待此事?”
书生打扮却能在一众部将之前成为距离杨复远不过一步的近臣,之前从未露面的辽王府幕臣宋怀恩在十几年前却是大宁的第一次闱场的失意者,自从他名落孙山未得皇榜,长安城里便再不曾听闻曾经辽北名士宋钦的名头。
宋怀恩一步向前,声音有些尖锐:“殿下心里自有较量,又何必问我?”
“你在本王跟前真是越发放肆了”杨复远轻轻地指着曾经宋怀恩笑骂了一句,这位曾经的辽北名士宋钦,也是大宁已故废太子杨琪的东宫内侍之人,却丝毫没有害怕的神情,仍然气定神闲的站在杨复远身前看着他不漏声色的伪装。
杨复远的手指轻轻一指,众人又将目光纷纷投向前些时日刚刚请降的北奴将军完颜夷,虽是降将,可不过是奉自己伯父之命随杨复远一道杀入长安的完颜夷也没有继续陪杨复远演下去的心思了。直接站出来说道:“辽王殿下,我王的命令是让我随你一道打下长安,等你做了大宁天子后下诏让征伐草原的宁人回来,可没让我不去长安而替你去打什么楚王”
“完颜将军,左贤王和本王说得清清楚楚,你还有这三万精骑皆是送给本王的利剑,等本王做了大宁天子,许他河西与辽东之地,三十年大宁骑军不出连城,也助他做北奴的单于。将军既然不愿尊本王号令行事,那便领着你的人马回去吧,我十万大军,长安却是一座空城,无非是另选一人去替本王收拾了我的七弟就是”
“你!”完颜夷有些愤怒,从他请降开始,三万北奴精骑就做了杨复远的先锋替他摧城拔寨,和独孤涛一道打下了陈桥,而杨复远自己本部的兵马却未伤到半分皮毛,如今杨复远这些过河拆桥的话被他听见,他又如何不会愤怒。
可他刚刚拔出腰间的弯刀,杨复远营帐中便立刻有十几只剑的冷光扫在了他的脸上,刚刚过而立之年的完颜夷骂道:“都说辽王在草原上也是最能飞的鹰,最能跑的马,最凶恶的狼,最奸诈的狐狸,这般言而无信,如何配做天子!既然辽王不愿意,那我就带着我三万精骑回草原上去,哼!”
眼见完颜夷还是没能看清自己的处境,杨复远不得不再提醒一句:“本王和左贤王的事,你们的小单于可不知道,你回哪儿去?回去告诉你们的小单于,左贤王和本王一样,想做飞得最高的鹰?”
“你!”完颜夷愤怒,却无能为力,此刻回到草原,他不过是左贤王麾下降于大宁的一条狗,这场戏,不止杨复远一人在台上,他的主子,北奴人的左贤王一样在台上演得出神入化。杨复远两手一拍从椅子上起身,在一把把朝向完颜夷的剑前走过,示意自己的部将收回佩剑。
又亲自取下了弯刀,笑着说:“完颜将军不必动怒,事成百步之距,只差十步而已,本王的七弟麾下有三万兵马,虽然年轻,可也在大宁有灭国之功,扬名四海,打败他,将军也可以名扬天下,你且放心,等长安城取下,本王答应给左贤王的东西一文钱也不会少,除了河西辽东的草场。本王还会让独孤涛与你一道领兵十万去助左贤王,只要左贤王能让那几十万忠于我父皇的北伐将士回不来,那大宁和北奴便可以永远世代为交好,永不再战”
完颜夷稍稍思量了一分,眼光缓缓向上停在了杨复远面露杀机的脸上,将信将疑地问道:“王爷此话当真?”
“本王早已经写好了盟约”杨复远转头从早有准备的宋怀恩手中取过文书,转身又交给了完颜夷,而且故意让辽王印玺被完颜夷看得清清楚楚。
“那我该怎么走?”
“绕开长安,从渭水南岸往东,出其不意猛攻他的右翼。不出意外,本王的七弟明日就该收到长安告急的勤王诏令,你今夜便可动身去设伏,必能事成”
“若是长安守军出击我后背,我岂不是腹背受敌?”
杨复远冷笑一声:“本王明日便领军南下长安,五日之内,本王一定一举拿下长安,届时在长安城的奉天殿,等将军凯旋!”
完颜夷小心翼翼地将有辽王印玺的文书收好,重重点头说道:“好!一言为定!”
“你们也都下去吧,点清各营兵马,明日随本王一道回京!皇爷爷的伟业,你我也可以做到!”
“诺!”
独孤涛也准备随杨复远的部将一道离去时,却被宋怀恩扯住了衣角,满是狐疑着回头看到杨复远坐在案上闭目假寐便直接问道:“王爷,可有吩咐?”
“这些时日本王让你收拢怀国公府旧部,和溃散朝廷兵马,你得了多少人马?”
“启禀王爷,粗略下来,该有两万七千人马”
“那你便领着这两万七千人马,去汉中截击太子”杨复远仍是闭着眼睛,两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所有的一切自己都了若指掌。
“截击太子?”
“今日的王参军不过是本王的试探,翻遍史册哪里有父皇给儿臣请降的道理,皇上定然不会离开长安,可太子会,剑南道的宇文恭麾下还有十万兵马,他们会尊本王的皇兄,必定不会尊本王,所以你要在太子入汉中前替本王拦下来。”
独孤涛仍是迟疑,长安入蜀的路不止一条,他如何能猜到杨智会走哪一条,可还没来得问出口,宋怀恩就插嘴说道:“王爷,您还是别和独孤将军打哑谜了”
“若是本王没猜错,最快今夜太子就该离京,陈桥距长安不过百余里,他们会害怕明日夜里就在城下看到本王,无论是否事成,你都要为本王将动静闹大一些,就说太子已服罪自尽,可明白”
“末将明白了”独孤涛恭敬地说完,又郑重其事的行礼道:“那末将告退了”
待独孤涛退去,宋怀恩方才继续回道:“王爷,你安排的事,臣已经命人去做了,长安城里,明日就该传出完颜夷要领兵五万绕开长安城去埋伏楚王,今夜陛下和太子已经西狩离京的消息了”
“好”
“王爷好谋划,这样一来,楚王才是王爷的诱饵,长安城里本就兵少,若是要出手援救楚王,王爷得利,即便不出手,也是在告诉朝廷,他们等不到城外的勤王的兵马了。只要流言一起,朝廷该头疼了,不过王爷怎么就断定皇上会留在长安,而太子会入蜀避难呢?”
杨复远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神情:“因为本王的父皇,不怕死,老七是他留给本王的后手,他杀独孤信就是想杀鸡儆猴,以本王父皇的帝王心术这本就不难,一定还有其他后手,就边走边看吧”
“王爷和臣打个赌吧”
刚刚睁眼的杨复远听到宋怀恩此言有些好奇地问道:“赌什么?”
“王爷以为,完颜夷和楚王殿下,谁能回到长安?”
“自然是本王的七弟,他若早早的死了,本王才不痛快呢”宋怀恩站在杨复远身后不解地问道:“王爷是在顾念手足之情?”
可杨复远却是突然回头抓在宋怀恩的衣领上将他头按低了一些凶狠地问道:“本王做的事,哪一件会顾念兄弟情分了?本王只是想完颜夷和他两败俱伤,等他到长安城下让本王手刃了才痛快”
“是”
“还有,你拿什么和本王赌?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宋怀恩虽然心中惊惧,嘴上却是不卑不亢地应着声:“臣以为楚王赢不过完颜夷,若是臣赢了,等殿下登基九五,还请殿下将戾太子的恶谥换了,让太子殿下入祖宗家谱受祀”
杨复远松开了他的衣领,脸上的狠辣变作愧疚的笑意,亲手为宋怀恩整理了衣领后快步离开走到营帐前停住后说道:
“你想着本王的大哥,本王替他谢过你,可你该知道,本王最讨厌心怀二主的人,死人也不行”
“臣知罪!”
从杨琪死后,辅佐杨复远一路走到今日的宋怀恩匍匐于地请罪,他不想做日后统领十万内宦的掌印太监,也不愿再做权倾天下拨弄生死的幕后之臣。
他早已算准了自己的结局,长安城破即自裁,就是他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