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营的大寨里上至千户都尉,下至伙夫马卒人人皆是一脸如临大敌的肃色,自安彬领军出寨以后寂静了许久的营外又一次感受到了马蹄踏地的动静之后,许多人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大刀长斧,夜幕之中的月色下,拉开的弓弦也自又圆了一分。
“是将军!”
站在了望台上看清了安彬将旗的哨卒有些欣喜的喊道,大军如此安然的归来,那今夜就自然省去了一番血战,趁着天色未亮,还可以躲进余温尚存的被窝里睡上一个回笼觉。
一直在等候前军消息的赵祁听闻奏报后,也是激动地走出了营帐打算迎接杨宸和安彬,可他只看到从寨门里鱼贯而入的大军,还有神色冰冷的安彬。
“安将军,情形如何?殿下呢?”
赵祁的确有些着急,他清楚今日杨宸深入前军而不归是因为自己惹恼了杨宸,可不偏不倚又是今夜被北奴蛮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夜袭和火攻让他是一刻不敢稍稍放松,一介书生都穿上铠甲做好了今夜与北奴人厮杀的准备。
万幸北奴袭营的兵马并不算多,也万幸安彬击退了北奴蛮子,得胜归来。安彬刚刚呆滞地看着赵祁,有些颓丧地说道:
“军师,末将没有找到王爷,若不是蛮子的主将负伤败走,只怕今夜还得回不了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祁看着第一次在自己身前毫无自信的安彬又问了一句,而安彬却还是刚刚那张颓丧的脸,一字一句地顿来:“破光营死伤无数,只剩不到两千人马,破光营统领蒋正生死不明,副将萧玄在清点兵马,搜寻山野寻觅王爷和去疾,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王爷身边的侍卫除了去疾无人生还,末将亲眼看见王爷的乌骓马和去疾的坐骑一道立在悬崖边上,有人说亲眼看到北奴主将领人追着王爷上了山,末将怀疑,王爷和去疾不堪折辱于北奴人之手,跃下了山崖”
安彬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心痛,他也站到了山崖边上向下望了一眼,也许是月色清冷的缘故,让他站在旁边都有些不寒而栗,赵祁闻言,犹如晴天霹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了安彬身前,全赖安彬眼疾手快方才扶住得以站稳。
“军师!军师”
安彬搀扶着赵祁,也从紧握的手掌中感受到了赵祁的紧张和震惊:“淞山覆楚,莫非是天命?”赵祁满是不甘的问了问苍天,他并未想过会出现如今的局面,若是早些知晓,他定然不会忤逆杨宸,将维护师尊的话如此直白的道来,也定然不会因为避嫌而不劝阻杨宸选了淞山这条入京的捷径。
“报!”
一名哨骑勒马停在了两人站立的营帐前头,都以为是杨宸逢凶化吉的消息传来还一道焦急的亲自走下阶梯问道:“可是萧玄找到了王爷?”
“回军师,回安统领,是洪统领派小的前来回话,北奴蛮子设在我们长雷营后头的伏兵已经被我家将军领人击溃,今夜无忧,是出淞山追击,还是过来会合,请王爷示下”
赵祁又无声中叹了一口气,挥手说道:“淞山是绝地,我军今夜大败,人马不堪,若是明日再来,必皆是死无葬身之地,传令洪海,明日一早领军跟来,入夜之前务必随大军一道离开淞山往渭水岸边扎寨,与承影营一左一右互为犄角”
“敢问军师,这是王爷的意思?”哨骑无心的一句话,让触怒了安彬:“这是洪海教你的规矩?竟敢对军师无礼?王爷说过,军师之命犹如王命,快去告诉洪海便是”
“小的知错!”
又是一骑远去,又是一切归于寂静,萧玄却在山坡上看着一个个绑缚绳子沿山崖而下寻觅杨宸不得的部下嚎啕大哭,破光营的步军近乎全军覆没,本来精心调教打算在一战扬名天下的重骑又三去其二。
“王爷!”萧玄朝着山下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声,无人应答,只剩下声音的回响在空谷当中久久不绝,赵祁没有再给萧玄带着残兵败将离开淞山的差事,只是让他在此整军寻觅杨宸,顺道派人接应从东都赶来勤王的兵马粮草。
素来自诩破光生而为前军先锋的萧玄也褪去了锐气,老老实实应下了差事,还立下了军令,十日之内寻不到楚王殿下,他萧玄自尽谢罪。
此刻的南疆正是月明如昼,月色在水面之上如同流动的白纱连绵不绝,楚王府重重楼阁的瓦片上也犹如盖上了一层霜雪,房舍花窗之间也被映照得分明,墨竹的影子铺在地上,花色朦胧,清幽而雅致。
春熙院的飞羽堂里,只剩几尾未尽的红烛,将低垂的幔帐照得朦胧半透,里里外外都透着淡淡的香气在殿宇的四周飘荡,换在他处,很难明白为何正是盛夏此地却丝毫感受不到白日里未曾消尽的酷热,而如此沁人心脾的香气又如何没引来令人叫苦不迭的虫兽。
一张由湘楚名匠费尽心思打造的湘君榻边,青鹤九转云顶炉弥散出青色紫烟,两位昏昏欲睡的婢女的趴在勉力打着精神,好让自己不会在王妃娘娘身边失态。
按照规矩,等宇文雪睡着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才能退出殿外,而如今王妃的身孕已有七月之久,等她们退去,又会有新的人前来守候。林海戍守边关一个人在家中生下了一儿一女的林夫人躺在不远处的一张榻上,王妃产子的日子越近,她的心里也越是不安。
出自乡野的她并不在意外人如何评价他这位将军夫人在王府里做着女官婢女的差事,她只知道楚王殿下对自己的夫君很好,王妃娘娘待自己的一双儿女视如己出,亲自挑选的名士教他们读书写字,只知道自己的夫君出入山岭肃清那些流窜逃入定南的山匪之前要自己好好守在王妃身边。
比起王妃娘娘赏赐的首饰布匹,她更喜欢王妃给自己的名字:“静枫”,心灵手巧的她也早早就为即将降世的小世子缝好了衣物。堂堂王妃,没有嫌弃过她是一个乡野的夷人之女,没有嫌弃过她针线之下的孩童衣物总是显得有些寒酸,并不与世子之尊相配。她也在纳兰姑娘的一次次玩笑下,体会到了不同,王妃待她们都不是视如草芥的婢女差使,而是将她们都待做了朋友。
据纳兰姑娘说,王爷也是如此,所以和王妃娘娘才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林夫人不懂这些,只觉得王爷和王妃都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好的人。
“不,不要,王爷!”
宇文雪忽然的尖叫让伺候在自己榻边的两名女婢大惊失色,匆匆跪在了地惶恐无比的请罪,竟然忘了拉开床帘问问王妃可是有何吩咐。一样匆匆起身的林夫人看到此情此景指着两名女婢说道:“还跪着干什么?让开”
说罢,一把掀开了帘子,看着宇文雪在并不酷热的大殿里竟然有了满头大汗,急忙问道:“娘娘,怎么了?”
等林夫人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扶起,背靠在软枕上,面色惨白的宇文雪方才一把拉着林夫人说道:“静枫,我,我梦到王爷泡在水里,一直跟我说好冷,好冷”
“娘娘这是做噩梦了?”林夫人一边问道,一边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替宇文雪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娘娘不必太过担心的,眼下安心养胎,等王爷凯旋让王爷抱上小世子和小郡主才是上好的事”
“可是,我听到王爷说好冷,我就心里一阵害怕”自从嫁给杨宸为楚王妃,自幼害怕响雷声的宇文雪在南疆天气骤变雷声大作的夜里有了依靠,渐渐也对雷声少了些害怕,可又多了一些忧心和牵挂在杨宸身上。
从长安来到王府,杨宸虽然待在王府的日子比起大婚之前多了不少,可亲临险地的事一件不少,兵围亡山,出使东羌,巡猎边关,深入藏司,没有留给宇文雪太多不必忧心安危的日子。
“娘娘,你知道我家将军原来是守在边关上的,那个时候我也和娘娘一样,虽然隔得远远的,可总是害怕我家将军在边关上的安危,也曾和娘娘你一样做过噩梦,梦到将军战死,我还抱着颦儿和苏儿哭了整整一夜。可后来将军不也一样逢凶化吉了么?后来臣妾和将军说了,将军就笑话臣妾,说守在边关,一年少不得有三百日是在死人堆里过活,那莫非臣妾得哭三百日不曾?”
“将军还说,便是有朝一日战死边疆,也让臣妾不许掉一滴眼泪,拿着朝廷的恤银将颦儿和苏儿养大便好。娘娘您听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将军还笑话臣妾,说臣妾若是哭瞎了眼睛不值当,说不定臣妾隔着千里忧心他安危的时候,他指不定在和将士们一道杀鸡宰牛喝得酩酊大醉呢”
也许是不会说话的缘故,林夫人安慰人的话语并没有让宇文雪停下对杨宸境遇的担忧,藩王之尊,本就是该离长安城越远越好,可杨宸却成了被密诏入京的藩王。稍有不慎,那便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自从杨宸领兵往北,长宁殿里给宇文雪的密信就渐渐多了些嘘寒问暖的客气话,以宇文雪的才智如何能品不出长宁殿对楚藩的隐忧,换作从前她也许还会有所不解,可当杨宸领着她跪在了如今被尊为“仁孝文皇后”的赵欢灵位后,追忆往事,她也不难将原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归到了情理当中。
“小婵呢?”
“小婵姑娘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今夜臣妾擅自做主,让她好生歇息一晚,就由臣妾来服侍娘娘,过些时日有的忙,小婵姑娘身子可垮不得”
“无事了,你也去睡下吧”
“臣妾先伺候娘娘睡下”
恍惚之间,被噩梦惊醒的宇文雪已经全无睡意,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今日会有这般反常的感受,总觉着心窝在隐隐作痛。自然是一夜无眠,宇文雪没有让下人吵醒守了她一夜刚刚睡着的林夫人,让李平安搀扶着走进了杨宸的书房密室当中。
身怀六甲的宇文雪跪在赵欢的灵位前有些吃力,自己的夫君刚刚入京,便传回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母妃被追封为仁孝文皇后的消息,紧接着便是其他有关长安的消息接踵而至,怀国公谋逆,晋王谋逆,即便自己不曾在京都,遥遥千里之外,宇文雪也感受到了长安的风雨欲来的势头。
无论是疾风骤雨,还是雷霆万钧,宇文雪只希望杨宸可以平安归来,被褫夺兵权,做不了掌兵十万的塞王爷也不要紧,自己身后还有镇国公府,楚王府和长宁殿便是没了母子之情,自己也还是皇后的侄女,必不会赶尽杀绝。
插上了三炷香,跪在赵欢灵前把自己怀有身孕以来的念头倾泻一空后,宇文雪才缓缓地喘过气来。又由李平安搀扶着离开,站在王府王向城外的山野,盛夏景色里的蓬勃生机扑面而来,可将宇文雪的目光占住大半的,竟然是王府里秋柏院中不知何时种下的莲,荷花在秋柏院的池塘里铺开,不可计数的蜻蜓立在上头。
“秋柏院里何时种下了这些?”
“回娘娘,从南诏回来后,殿下便命人种下了这些”
“为何本妃不知道?”
看着李平安为难的神情,宇文雪不再刨根问底,摆手说道:“本妃不在乎这些,可有王爷的消息送回来?”
“算着日程,今日义父该来王府向娘娘面禀了”
“派人去催催”
“诺”
午后,韩芳带来了王妃叔父的消息,不过并非长安那位权倾天下的镇国公,而是沉寂在剑南道掌兵多年的堂叔宇文恭。
“叔父为何会率蜀中精锐往汉中去?”
“奴婢正在探,另外云梦泽的齐年传来消息,湘王殿下和镇守夷陵的忠康侯也合兵一处,看似是往京城而去”
“看来辽王和秦王当中必有一人反了,否则如此之多的兵马匆匆入京,能是为何?”宇文雪看着图卷轻轻叹息,不过毫微之间,韩芳却听到了楚王妃口中已经没有了三皇兄和四皇兄。
“去请徐大人入府,本妃心力交瘁,如此乱局,我也真不知要怎样才能帮到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