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此的小桃特意穿着一身青晓赏赐的浅碧色长裙,裙面和袖间绣着蝴蝶穿花的阴险纹样,头戴着竹青色的簪子,一心欣喜的神情从愣在当场后变得惶恐而迟疑,眼波欲流之下,望向去疾的眼神也变得无助了起来。
“你说什么?”
去疾对来历不明的小桃没有恶意,只是挠了挠头,局促不安地说道:“我们认识么?王爷和他们说我从前是这里的侍卫,但是落下了山崖,把脑子摔坏了”
“哼”小桃的眼睛不争气地掉下了几滴眼泪,潸然泪下道:“怎么回事嘛?不是,怎么会这样?”
去疾虽然因为护着杨宸坠落山崖而丢失了记忆,但还是和从前的自己一样,见不得女子在自己身前掉下眼泪,慌乱地解释道:“你,你别哭啊?你今日来看我,我们从前应是朋友,王爷说了,要把我爹娘和哥哥接来,看看能不能帮我想起一些什么,王爷还说会请名医来治我,过些时日我就能想起来的”
“你,你别哭了,外面冷,到屋里坐会儿吧?”此时的去疾虽记不得小桃是谁,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伤感,因为小桃的眼泪,仿佛会落在他的心上,给他腐蚀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去疾张罗着让小桃进了屋里,可是天寒地冻,本该给他这位侍卫统领的炭仓促间一时半会儿竟然被人忘了送来,屋里也冷得出奇。
四处张望的去疾甚至记不得这间熟悉的屋子里,茶水碗筷放在了何处,又去何处寻得柴火取暖。
小桃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将自己从厨房里精心准备的饭菜端了出来,冒着层层热气的饭菜似乎是这间屋子里除了两颗心之外,仅剩的温暖。
“一会儿冷了,赶紧吃吧,王爷还要去顺南堡,你应该跟着去,你可以忘记别人,不能让别人忘了,你是用命救过王爷的”
小桃的一番话说得去疾不明所以,可他还是乖乖听话坐在了桌边,所思之人由远方归来的欣喜荡然无存,望着去疾一而再再而三试探的眼神,小桃委屈地说道:“我只是喊你傻子,没让你真的变成傻子啊”
女子眼泪是比利剑更令人肝肠寸断的东西,去疾只知道这饭菜好吃,但在瞬间也变得食之无味,其实从长安的王府到定南卫,杨宸已经告诉了他很多东西,告诉了他这南疆还有他的爹娘和兄长,有他曾经夸过好看的女子,还有他口中知书达礼、贤德善良的王妃,聪慧的女官姐姐和许许多多的人。
他不能回忆起太多,但他依稀记得,有个特别的人,总会喊他傻子,小桃的眼泪不止一次地提醒着去疾,但去疾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问出那个在随杨宸北伐前便想问的问题,他只想赶紧找回记忆。
不知是什么缘故,李平安竟然真的派人来催促去疾随杨宸一道出城护卫左右,小桃所准备的饭菜自然也就无从继续享用,等去疾走后,小桃一人默默替他收拾了这处半年来已经收拾过无数次的院子,提着食盒走在王府的巷院里时,再也不能忍住,蹲在一边,嚎啕大哭了起来。
王府东院一墙之隔的地方,坐在木车上的纳兰帆将小桃的哭声全数收在了耳边,这半年多来,失去了武功的她在宇文雪所请的名医广施仙草后,已经有足够的气力从木车上用木杖撑着自己歪歪扭扭地走上几步,有多少次猝不及防的跌倒和难堪,纳兰帆已经不忍再去回忆。她如今所愿,只是自己的义父可以平安脱困,只是那个答应自己要护住义父的人也能平安归来。
“师娘”
听见阿图声音的一瞬间,纳兰帆想的竟然不是否认,而是着急抬头望去,却没有看见师徒两人一道归来的场面,只是阿图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门口。
还没等纳兰帆开口,阿图便走近跪在了雪地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师娘”
因为小桃的哭声,纳兰帆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却又不敢让自己显得太过在乎,即使心如刀绞也只是默默地问道:“早听说大军回来了,楚王殿下和你们在后面,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刚刚进的城”阿图起身后,用独臂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水。
“你?”纳兰帆欲言又止
“没事儿”阿图咧嘴笑了起来:“和王爷打仗的时候丢的,使不上气力,也动不了,就这么挂着”
纳兰帆长吁了一口气,悲伤地感叹道:“帝王家里,就是要你们用命去换个富贵,你这一生富贵不愁了,可你才多大,怎么就?”说来也甚是奇怪,纳兰帆对阿图也不过是曾经在阳明城外的一番惊心动魄后的情义,可这一刻却因为阿图失去了一臂而犹如万箭穿心,这已经不是一个自幼被当作死士谍子养大的人所该有的情感。或许是想到自己的双腿,感同身受的纳兰帆对丢掉了一只手臂的阿图更多了一份悲悯。
傻笑的阿图在为纳兰帆没有拒绝“师娘”二字窃喜着,今时今日的世上,最为亲近的人不过寥寥数人,他是诚心敬重自己的师父,也深深感激着罗义毫不保留地传授功夫,教他如何骑马,如何扎营,如何行军,如何杀人,如何护着自己。那一路北上的风雨兼程,早已让他将罗义视作如师如父一般的人物。
“你师父呢?”见阿图迟迟没有说出罗义的下落,纳兰帆只好自己问了出来:“刚刚听见了小桃姑娘的哭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去疾哥哥,在淞山被北奴设伏,和王爷一道坠落山崖,把头给摔着了,如今一身功夫还在,但是记不得谁是谁了,王爷这一路上和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但他也没想起来多少”
“唉”纳兰帆刚刚叹完气,转而意识到了一分不妙,按道理,罗义应该回来了,而罗义回来,也断然不可能撇下她,让阿图一个人过来。
“师娘是不少是想问师父为何没来?”年纪虽幼,但在军中和杨宸身边待过一段时日,这心智便不该用寻常少年所待之。
“他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今日来了,我屋子里有娘娘赏赐的银钱,去王府外打一斤酒,要两斤酱牛肉来,请你吃顿好的”
宇文雪害怕纳兰帆无事可做而让她传授一些健体修身的功夫给林家姐弟和安安,每月按罗义等例的俸禄给她月银,还多次赏赐衣食,只是纳兰帆颇为自负,许多时候拉不下脸来让王府下人为她做事,这银子也就无处可用。但宇文雪对她的赏赐和恩情,纳兰帆虽待之坦然,也无以为报,只觉着南疆王府的这对夫妻颇为有趣,一人废了自己的双腿,一人又要救她。
可她并不恨杨宸,她已经想明白了行刺一事的前因后果,若是自己的义父当真要杀楚王,杨宸绝无可能生还,所谓行刺,不过是让自己安心南下投奔南疆楚王的一个由头,而筹码便是罗义和定南第一门庭却对楚王心怀不轨的茅家。三次险些取了杨宸性命只丢了一双腿,她纳兰帆有什么可恨,只是笑自己太傻,竟然天真的以为凭着她就能取了大宁楚王殿下的性命。
“好”
阿图将纳兰帆的屋子里烧得暖呼呼的,陪着自己的师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此番北去的所见所闻,还不时故意漏了两嘴师父罗义在途中几次被女子所看上有心攀附的经历,而纳兰帆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切,不怀疑,也不争辩。反正所愿即平安,其余的事,她并不介怀。
和纳兰帆说完话,阿图便匆匆赶去了海州,在这天寒地冻历代少见的严冬之中,阳明城内外处处露着诡异,楚王殿下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但又无人敢真的去王府探一遭虚实,阳明城内外也只是和半年前一样,不时多了一位杨家七郎的贵公子,或在阳明城内外施舍贫寒,或在阳明书院与杨子云和令狐元白促膝长谈。
年幼的杨瞻成了阳明书院祭酒令狐元白的弟子,也顺理成章的成了杨子云的徒孙,好使得杨宸若是自己遭了不测,杨瞻也可有所庇佑。身居九五的杨智当然从影卫哪里知道了杨子云这位天下名儒的真正身份,也知道了令狐家和杨家的恩恩怨怨。从前在奉天殿里,太子一人独立在天子之家而众臣之上,让他也曾误以为天子只是手中多了天下神器,可等他自己登基方才明白,这俯瞰一切的恐惧,普天之下,竟然没有可以瞒过天子眼睛的秘密。
几家王府里,没有一件事瞒住了天子,无论是杨复远的暗通款曲早有谋逆之心,还是杨威的私募钱粮兵马打造哈密卫,又或是杨宸私设灵位祭奠赵家娘娘,和吴王任人唯亲为替陈凝儿兄长掩盖东台横征暴敛之事,秘密处死东台山中酋首二十一人还亲率吴藩主力水师平乱。
湘王的幼子是如何得来,淮南王府原本是龙凤胎的孩儿又为何偏偏只剩下一个男婴,事无巨细,只是天子不愿拆穿。
最让杨智自己不能接受的是自己曾经以为密不透风的东宫,在先皇眼里却是无孔不入,当年方孺为何会在奉天殿里当着众文武直斥四卫藩王护国无力反为国贼的隐秘白纸黑字的写在了奉于杨景的密折里,就连他对青晓那份似有似无的情意,也未曾落下。
在这个注定苦寒的冬日,杨智慢慢习惯了天子的角色,习惯了将所有知道的秘密藏在心里绝无外漏,在处死了那些泄露东宫诸事的先皇暗哨后,司礼监里陈和也在他将先皇梓宫奉安桥陵之时及时请命以性命相求为先皇守陵。
杨景的奉安大礼上,桥陵是一场大雪,当初杨景正是在一个雪日与赵欢生离死别,如今又是在一个雪日里重逢于九泉之下,冥冥之中,暗有天意。成为太后的宇文云在此刻已经决意来日不凑这个热闹,来日的桥陵玄宫里,生生世世也只会有杨景与赵欢的同眠,而她后陵会建在自己的兄长宇文靖还有那个她一生未曾真正放下的男子之侧,距桥陵一步之遥。只是日后成全宇文云的那个人,只怕今日的宇文云自己也未曾料到。
国丧之时,永文七年的大宁渐渐走向尾声,北地遭两王之乱蹂躏的土地哀鸿遍野,客死他乡者不可计数,蜿蜒万里的连城上,边关将士独面风寒大雪显得有些吃力。无数的同袍死在了自己人手上,浩浩荡荡的北伐换来了朝廷与北奴议和,许之名为赏赐实则以偿军资的金银,让大宁的边军之中,怨言颇深。太祖皇帝的骨气似乎被眼下多疑猜忌藩王的朝廷放在了一边。
杨宸的骠骑营也在快马加鞭的南下,带着“病重”的楚王殿下,赶回阳明城里过年,因为先皇国丧,杨湛的满月和杨宸的生辰楚王府里只是几桌薄酒未曾大肆庆贺,楚藩将士也从去岁王府平定藏司所获的那些军资里分得了今岁的饷银,据说是楚王开恩,犒赏三军,让他们回家过个好年。
大雪和国丧之中的大宁,似乎都已经等不及想要摆脱这诸事不顺略显晦气的一年,从夕月二十开始,杨宸自己在王府中闭门不出了起来,取出了问水阁的密报,南诏,东羌,廓部的山水地形,还几次将令狐元白请入了府中,一道密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深感朝廷不日便会下诏削藩的杨宸打算尽己所能,为大宁在南疆除去一患后再听天由命,而在他回到南疆之后的种种作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自己的师父徐知余。
就连巡守大人的义女白梦亲自问起徐知余:“阿爹,外面已经传开了说是王爷已经回了王府,为何阿爹不去王府见王爷一面?”徐知余也只是摇头笑道:“楚王殿下明明尚在回师途中,怎么就回王府了,莫要听这些闲言碎语”
可实则,徐知余清楚自己的弟子心性,知道杨宸在谋划什么,也知杨宸不愿告诉自己是知道他一定会反对,更是怕有朝一日牵连到自己这位即将平步青云的徐大人。可他又何尝不想告诉自己的弟子:“我这官是先帝所托,为了护着你才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