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余微微侧着身子听杨宸说话,听到此处也只是笑而不语,一个罪臣之女,便是为当朝权贵收为义女想嫁入皇族本也就是痴人说梦。所以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提醒自己的义女,许多时候可以不顾尊卑,但儿女之事,万不可执念一场让自己徒受其害。
如今楚王府的一位正妃,乃是皇后侄女,天下第一等勋贵镇国公府嫡女出身,即便不是嫁作楚王,有老国公和先帝求来的婚约,便是做个皇贵妃也不难何况只是藩王正妃。一位侧妃又是在宫中伺候楚王的女官,皇族规矩,早早定下了一个名分,仅剩可以记入皇族宗谱的那个名分,在徐知余看来也非杨宸所能做主的事,新帝登基,是否要在这楚王府的后院里再落下一子也难说。
杨宸很快取来了的徐知余所藏的那壶酒,有些惊诧的说道:“我记得这《观止集》宫里所藏也就二十卷,师父这可是孤本的七卷,我这小小定南卫怎么会有这些珍宝?”
徐知余伸手接过了杨宸递来的酒问道:“喝点?”杨宸默默点了点头坐定后,徐知余已经为他满上了一杯,还随性地说道:“我可没贪墨民脂民膏,这都是王妃娘娘赏给臣的,阳明书院那个得的更多,娘娘故意拿我不要她便送给杨子云这事激我,只好收下了”
杨宸没有搭话,徐知余又接着说道:“到底是镇国公府啊,见微知着,太祖皇帝寻遍天下不得的蟒首银枪在这镇国公府里,先皇遣宫人寻遍江山不得的《观止集》孤本也在这镇国公府里,镇国府家大业大”
如今的杨宸早已知道徐知余和杨子云是在临淄学宫的旧相识,所以不曾意外,只是眉头微皱:“皇兄心意,无外乎是重清流而抑勋贵,重士绅而弃世族,我们这几个掌兵的藩王和京中勋贵总不免为人猜忌,镇国公府家大业大,自然是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连宇文松一个公府纨绔都知道,被逼着这么些年明为世家纨绔暗则韬晦修身,我自然也看得出来”
徐知余微微一笑,连连摆手和摇头:“王爷错了”
“错了?”
徐知余的手指蘸了杯中的酒水,开始在案上给杨宸比画起来:“王爷错看了陛下,若是陛下当真是如此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之人,以先帝之明,是断然不会因为忌惮镇国公而选定陛下袭承大统。陛下潜邸东宫,又得先帝这么些年的调教,处军国大计,驭文武群臣之术早已非从前可比。这天下做皇帝难,做圣君雄主的太子更难,陛下潜邸,与勋贵若即若离是自保之术,隐太子杨琪与周德旧事在前,陛下若是倚靠镇国公府太重,总不免为人所轻,故王爷观事,当观一知二,由二知三,三知万事”
“请师父赐教”杨宸听得入神,也起了兴致。
“先高皇后有言,王爷最似太祖皇帝,此言虽暗藏杀心,可实则半真半假,姑且不论短长。可后一句观当今圣上最似先帝,则绝无阙漏,先帝忌惮勋贵掌兵,故设藩府御边,皇子掌军,而如今北伐轰轰烈烈,定国公,护国公,邢国公,先后薨逝,独孤一门九族抄斩,还有从前的赵家,周家,开国八位国公,至今日唯有太后的母族宇文一家,与当今皇后母族姜家堪堪撑住台面,王爷何不想想,陛下若抑勋贵,岂不是自断手足?陛下英明,断不会强抑勋贵而重清流,让来日大宁庙堂是儒生一家之言。再论削藩,江南吴王府,定南卫楚王府,凉雍秦王府,王爷以为该是从何处开始?”
杨宸脱口而出,轻念道:“应是四哥的秦王府,三哥四哥本就与陛下多年嫌隙,三哥篡逆,秦辽两藩皆在北地,自是忌惮更多”
徐知余又连连摇头:“哈哈哈”等他笑完,默默在案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楚字,惹得杨宸惊呼:“怎会是我?”
“既为天子,断不会因为一己之私情而罔顾军国,如今北奴虎视眈眈,陛下新君继位便不得不吞下国朝兵败先帝阳陵为蛮夷所践踏之耻,边军人心浮动,陛下怎会因为嫌恶秦藩而致使西域三十六国面北奴而降?朝廷非但不会削秦藩一兵一卒,还会亲自将秦藩这剑擦得锋利一些,东南膏腴之地,陛下也断不会令江南士绅对朝廷号令阳奉阴违,故设吴藩,可定海寇,可威江南而无不从,先秦王杀商公而不废商公之法,此天子心怀矣”
杨宸慢吞吞地饮完了自己杯中的酒,又起身亲自为徐知余斟满,酒意上了脸,但神志清楚如常:“本王听从朝廷差遣便是”
“这皆是先帝的手笔,先帝知陛下心意,故九皇子取宇文恭兵马而代之,镇守剑南,便是为王爷回京铺路,清流士绅以王爷身份尊贵,又有镇国公在后,想要借王爷的错处和不是把藏毒的刀剑刺向公府借机扳倒勋贵,可陛下顺百官之意,行削藩计,褫夺王爷定南军政诸权,第一刀落到王爷这儿,既顺应天地百官群臣之心,也是昭告天下,削藩乃安邦定国之策,圣上贤明,自天子胞弟楚王始,绝不徇私。王爷被削藩,可入京之后自有种种优待重任,如此一来日后秦藩吴藩也无话可说。
先帝要王爷回京,是为勋贵遮风挡雨,免得陛下听一家之言坏了大宁根基,可陛下要王爷回京,却是要用王爷整顿武勋离场之后我大宁天子手中的一柄快刀,太祖皇帝有开国之威拿得动勋贵,先帝却将这刀的锋芒抹去大半,以使我大宁天子日后不必为勋贵掣肘,那当今陛下既要削藩,又要弹压北地世族使新法北上,还要威慑清流,此任,臣今日所见,于陛下眼中已非王爷莫属”
杨宸闻言,已经愣在了当场,他的确没有看穿这环环相扣让自己离京又回京春秋手笔,更是惊叹若无徐知余,自己便是先皇和皇兄谋略之中的掌中玩物。
“以王爷心智谋略,应付长安城里的伎俩不足为惧,只是臣今日要将话说透,请王爷恕罪”
“什么?”
“陛下要王爷做孤臣,要行削藩的方孺在明,被削藩的王爷在暗,实则是要勋贵与清流纠缠不休,既为孤臣,便是近臣,王爷做天子手中的快刀,只管不顾一切的杀人见血,断不可心怀慈悲,有妇人之仁,否则王爷受累,对陛下与大宁亦是后患无穷”
“师父此话何意?”
“臣不敢妄言,可若是有朝一日北疆安稳,朝廷要除秦藩之时,王爷可不能念兄弟情义,要让秦藩陨落在王爷手中,不是在天子手中;若是有朝一日陛下要让势重的清流们见识见识天子的威仪,王爷也只管一头杀过去,做刀的人,不该有心”徐知余说完,借着几分醉意,将自己最后那句话交给了杨宸一人去暗自体会。
“我若自上表削藩去江南选一富贵之地做个闲散王爷也不可?”
“王爷以为呢?王爷不与陛下争天下,那就该想到今日的处境,臣醉了,今日的话,就且到此处,日后,王爷也不必再问,臣亦不必再言。王爷这一身性命,俱是在陛下一念之间,王爷除忠心听命之外,已别无它法。”
杨宸没有动怒,反倒又敬了徐知余一杯:“好,宸儿受教了。此次能安然回来,还得谢过师父”
“王爷不要恨我便好,说起谢字,王妃娘娘已经用这七卷孤本代王爷谢过了”徐知余也满饮一杯,师徒二人,时隔日久,再一次坐回了榻前,没有对弈,没有争辩,只是缓缓将从前的旧事说起,不觉间,已然夜深。
心事坦然而出之时,带着几分幽怨的《秦王破阵乐》的琵琶声缓缓在阳明城里这处曾经不逊王府的热闹之处响起,带着几分醉意的杨宸离开时也稍稍为这琵琶声停留了片刻。
如今的他,更能明白为何大宁的太祖皇帝会喜欢这曲《秦王破阵乐》,除了对百年之前秦王的仰慕,还有战阵杀伐的酣畅痛快外,秦王一人往返阵中,以身犯险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慷慨更令人陶醉。广武帝毅然舍下杨家在北宁数百年的基业,孤注一掷换来了大宁江山,那他杨宸明明懂了自己就藩时,先皇冷淡的目光是为了帮他避开朝臣的忌惮,若是真无那般心思,何必让他掌楚王的兵马,娶宇文家的女子,还知道赵家的旧事。只是杨宸没有敢在接过密诏之后也孤注一掷的赌上一番。是杨宸自己选的做一把天子的快刀,那他杨宸,也怨不得旁人。
或许是因为来日不定,所以人总会躲进回忆里让自己不必遍体鳞伤,明知杨宸驻足在院外听到了琵琶声却只能哭着弹完的她在曲终之时打开了房门,冲出了院外,可楚王已经不是那位会因为一时心中为英雄救美的畅快,而带着一个陌生女子跨上快马在城门默默听曲的王爷了。
杨宸留给白梦的,只有一副醉醺醺的背影,还有消失在巷尾处的清脆马蹄声。非楚王不知她的心意,只是这份心意,杨宸并不期待,所以才会将话说给徐知余,也说给了她。
回到王府的杨宸先去了杨瞻那里,年幼的杨瞻已经退了热,稚嫩的脸庞上似乎睡梦香甜,过些时日,这位年幼的辽世子就该拿着楚王妃精心挑选的孤本开始习字,年幼的他自然也不懂自己皇叔早早让他认下师父的苦心。
从杨瞻那儿离开,杨宸也并没有因为夜深而去睡下,王妃娘娘的寝殿里当然不可能窜进一个贼人,所以翻窗进去吓到小婵的人在楚王府里只能是素日里就有些不着边际的楚王殿下。宇文雪等了杨宸很久,但因为昨日准备除夕的酒宴还得照料杨瞻杨湛两兄弟早已疲乏不堪,找李平安问了几次之后都只听得楚王仍在巡守衙门时便索性自己睡下。
刚刚出月子的宇文雪身姿暂且比不得从前绰约,但隐隐圆润的脸颊依旧盖不住这位曾经在长安城有:“嫣只倾城,雪方倾国”之美誉的王妃神采,杨宸轻轻地在宇文雪的额头上吻了一口,离开了这处透着沁人香气的寝殿。
他孤身一人走去了书房之下那处摆着赵家一门和自己母妃赵欢灵位的密室之中,赵欢灵位之上的字也从刻有杨宸亲笔的“大宁故齐王妃赵氏”换作了由杨子云手书雕钻的“大宁故仁孝文皇后赵氏”
跪在赵欢灵前的杨宸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没有满腹的委屈,也没有太多的心思算计,弑母仇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开棺戮尸一解心头之恨,长安城里那位母后对他的种种算计回到定南之后也被他慢慢捋清,每每想到从前的疼爱大多是逢场作戏时杨宸便总觉心如刀绞。而先皇对他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的疼爱终究是来得太晚又走得太快了一些。
“母后,你当皇祖母了.....”
杨宸还未见过自己的母后究竟是什么模样,只能从杨子云的描述里依稀想象出来,一身白衣的将门女子总喜欢女扮男装和自己喜欢棋琴书画的父皇一道在长安城里游玩,直到几年之后,杨宸也登上了那座忆欢阁,方才在忆欢阁里那些宫里画师临摹的先皇画像之中看见了自己的母后。
而那些从杨宸在腹中一直画到了楚王就藩的十八幅画像,已经随杨景长眠在了桥陵的玄宫之中,伴在赵欢身侧,因为多年之后的宇文太后执意不愿葬入桥陵,所以桥陵玄宫里大宁太宗皇帝的真迹,也将永不见天日。
无论今夜的阳明城里有多少人想回到过去,属于大宁太宗文皇帝的永文年号都已经走到了尽头,盖着楚王妃披风的杨宸从听云轩里醒来之时,奉天殿里,新皇已经昭告天下臣民:“改元天和,大赦天下!”
江南风景旖旎,凉雍白雪万里,定南卫冰雪渐渐消融,益州城里的将军府改作了蜀王府,待守孝之日一过,大宁便又会多一位宇文家的女子为藩王正妃。而北宁那座辽王府又改回了公府,只是并非杨家的宁国府,金灿灿的几个“敕造康国府”大字仿佛在刻意忘记曾经的旧人。
有人穿着华服贪婪在繁华富贵里,却有人被迫从最富贵之中离开了长乐宫常伴青灯;有的府邸之中为庆贺荣升觥筹交错不亦乐乎,有的门前白绫未撤,还有不少的坟前,隐有青草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