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雪被杨宸这么一吼,直接定在了原地,数百里路赶到杨宸的身边却换来这么一句,她心里有些委屈。话刚刚出口便有些后悔的杨宸有些挂不住脸,带着些许请罪意味的告饶道:“我,我不是”
但宇文雪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扭头便走的样子吓得刚刚还要人搀扶的杨宸一个起身想拦住她,却倒在了地上,听见动静回头的宇文雪看着杨宸这番可怜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了起来。回头将杨宸扶了回去:“雪儿,你听本王解释,本王不是那个意思”
“臣妾本就是一介妇人,军国大计,的确轮不到臣妾置喙”
“本王刚刚只是有些着急,你听本王解释啊”
“王爷若再起身摔个跟头,臣妾不会再心软了”
想要抽身离去的宇文雪被杨宸攥着左手一时间挣脱不得,可不愿再回头看杨宸一眼的她此刻只想找个地方静静。
“小婵”
“娘娘”小婵应声走了进来,听着在帐内的宇文雪吩咐道:“把去疾找来伺候王爷,赶了一日的路,我也有些乏了”
小婵只是微微打量了两人此刻有些尴尬的情形就将一切了然于胸,欣然应了下来,见宇文雪此刻的确有些难过,杨宸也不好再多拦着。
从中军大帐离开后,宇文雪坐回了马车里,没有要人陪着,满腹的委屈在一片漆黑的马车中无处发泄,她习惯了将心酸和委屈藏在心里,楚军的帅帐周围只有那些躲在营帐角落枯草堆中聒噪的蝉鸣动静。
杨宸坐在了帅帐外,喝下在军中不知是第几碗的汤药,痴痴地看着马车,心里万分悔恨,又不知掀开了马车的帘子,还能说些什么,宇文雪带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连他自己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拿着自己贴身首饰的宇文雪走出了马车,看到的是一个人坐在帅帐前梯子上的杨宸,帅帐周遭的侍卫皆是背身对着马车,本该寸步不离的去疾和小婵也不见了踪影。
“外面风大,让臣妾伺候王爷就寝吧”
杨宸没有起身,而是看着眉眼间红肿的宇文雪心里悔恨万千:“刚刚是本王不对,说了混账话,别和本王置气了好不好?”杨宸那双英气的双目此刻有些黯淡无光,直勾勾地盯着宇文雪,宇文雪站在梯子下面,听着杨宸的认错,心里的气也散去了大半。
她知道杨宸此刻必定是心绪不佳,征战数月却在更南山下徒劳无功,还染疾病倒不能率着楚藩的儿郎冲锋陷阵,如今更是有锦衣卫要将他带回长安问罪,换作自己,宇文雪也不敢断言自己心中没有牢骚。
她默不作声,只是径直走上梯子,弯下身子将杨宸扶了起来,夫妻之间不该有隔夜仇,一句重话而已,莫非真要为一句话伤了夫妻两人的和气,在阵前闹得沸沸扬扬不成。宇文雪没有那般不识大体。
这是宇文雪第一次在杨宸的帅帐之中过夜,没有旁人伺候,也没有王府中那些冗杂的规矩,重逢的夫妻二人也没有再提帐外的军国大计,只是一道躺在可以看见帐外灯火的帅帐之中,听宇文雪说说王府里杨瞻和杨湛的事。
夜深时,帐外那些通明的灯火也渐渐黯淡,一层清冷的月光洒在了瓮城内外相持日久的两军营中,睡得深沉的宇文雪不知为何突然惊醒了过来,眨了眨眼,总感觉营帐之中有些诡异的缥缈月色,飘忽不定。
她习惯地翻身想要抱住杨宸,却在转身的刹那,看见了站在洒进帐内的月色之下,提着长雷剑看着自己的杨宸。
“王爷?”宇文雪向身后缩了些许,将被褥抱得紧了一些,她有些害怕,站在眼前的明明是自己的夫君,但宇文雪只觉陌生和瘆人。
“是皇爷爷他赐死了母后,是皇祖母害死了赵家满门,是他们,是他们让本王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是他们骗了本王,本王还真以为是因为自己用功读书勤练骑射让他们疼爱本王,是他们骗了本王!”
杨宸嘴里不知在碎碎叨叨的自言自语着什么,宇文雪撩开了自己的长发,看着手持长雷剑自言自语的杨宸,她心里更害怕了起来。
“王爷你说什么”
“啊!王爷!”
刹那间,出鞘的长雷剑在月色之下闪出了一道寒光从宇文雪的眼前掠过,杨宸上前一步,瞪着宇文雪说道:“是你爹和皇叔带着兵马在陈桥逼死了外公,赵家部将尽数自戕,是他宇文杰带着锦衣卫将赵家满门抄斩,男女老幼一百余口一个不留,是你!你是皇后的命,为什么要嫁给本王?让皇兄和母后以为我要夺了他们的江山!”
“王爷你胡说什么!”
宇文雪快被杨宸吓哭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夫君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而这一刻,她的生死就在疯掉的杨宸一念之间。
“王爷你不认得臣妾了?是臣妾!”杨宸默不作声,看着宇文雪缓缓松开抱紧的被褥,蹑手蹑脚的从榻上移到自己跟前。宇文雪贴身的乳白色衣物透着那股杨宸在军中日思夜想的气味,但这一刻,他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明明什么也没做,但杨宸的汗水已经将衣物打湿,重重的喘着粗气,似乎被什么所挟持,而让他握着长雷剑,却没有砍向宇文雪,就用尽了他的气力。宇文雪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借到的胆子,从榻上直接跳到杨宸怀里,将杨宸紧紧抱住,把头靠在了杨宸的胸前,带着哭声说道:“七哥,七哥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是七哥的观音婢”
宇文雪的眼泪和杨宸一身浸透衣物的汗水混在了一处,杨宸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起来,他只要闭眼就会看到噩梦一般的场景今夜在宇文雪身边时却并未出现,杨宸也不知自己是何时醒了过来,看向枕在自己手臂上背着自己的宇文雪心里会生出一股狠厉的怨气。
“啊”
长雷剑掉在了地上,杨宸将宇文雪扑倒在了榻上,却没有宇文雪预料之中那番惊心动魄的举动,杨宸只是将她压在身下,头埋在了宇文雪的长发之中,喘息声渐渐变缓,不一会儿,竟然微微有了鼾声。
因为害怕杨宸突然惊醒,所以宇文雪不敢推开杨宸,只是任由杨宸这般,还为杨宸擦起了满头大汗,过了许久,毫无睡意的宇文雪将睡熟的杨宸推回了榻上,又将杨宸湿透的衣物尽数脱下,扔到了一旁,缓缓枕到杨宸的身上。
约莫是寅时三刻,宇文雪将小婵唤醒,睡眼惺忪哈欠之声此起彼伏的小婵伺候宇文雪梳洗更衣,翻出了那身特意带到军中的浅红色女子罩甲。女子发式也换成了男子束冠的模样,望着镜中的自己,宇文雪有些期待明日杨宸看到自己的神情,从前的她很厌恶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如今自己却也活成了这番样子。
可是刚刚那番耸人听闻的情形已经在宇文雪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渐渐生根发芽,她隐约察觉,自己夫君突如其来的这番重病,来得太过巧妙,长安问罪的圣旨,廓部一步难进的战局,军中卧床不起的楚王殿下,天意若是要借此亡他楚藩,她宇文雪自己也一定不会答应。
也就是在今夜,百余里之外的更南山腹背之后的山脚下,一支楚藩的骑军出人意料的摸到岘都城下,岘都城外人烟稀少的芦苇荡里,从上流飘荡而下的廓人祈福红灯还有许多未曾燃尽,廓人和大宁的百姓一样,给了七月许多别样的意味。大宁的女儿们是初七乞巧,在廓部,日子从初七变成了廿七。
萧玄穿过野人林率军从阿蛮部向岘都城进发时,挟着在更南山逼退杨宸之威的田齐并未放在心上,七座城池,整整二百里路,孤立无援的破光营要走多久?只要等杨宸自瓮城退兵,孤军在自己腹背之处的萧玄除了死与降,别无出路。
所以当田齐在更南山上趾高气扬不紧不慢的调兵遣将想要拦住萧玄这支孤军时,破光营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岘都,对那些从左右两翼截杀的廓军视而不见,如同求死一般钻进了廓军的重围之中。
杨宸此时并不知道,瓮城外,设在更南山北面各处险要之处的军寨里,没有一处能见到斧玎的身影。
身为廓部御敌主帅,斧玎不能像孤军深入的萧玄一样对一切视而不见,田齐同意了斧玎让大军继续在更南山至瓮城一线之间固守不可退守岘都免得落入南北夹击陷阱之中的策略,却没有让斧玎继续守在杨宸对面,而是一声不吭的自己退回了岘都,逼得斧玎也不得不从瓮城前线撤回岘都,布置廓部仅剩的兵马,绞杀不过八千余人的萧玄。
重围之中,没有一支破光营的游哨将破光营已穿越野人林的消息送回楚军大营,萧玄眼里,只有自己取下岘都,一改更南山下大军连日不克的败局才可以洗刷在淞山全军覆没的耻辱,才得以报效杨宸屡次的亲信。
“败将”的名头和嘲弄声在他耳边已经吵得太久,他想要自己摘去这个名头,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将劫后余生的破光营和自己都放在了绝境死地之中,难以翻越的更南山背后,放在萧玄跟前的是岘都王城,还有三四万廓人从东羌与各部调来的最后一点家底。虽比不得以一敌百,但以一敌十绝不为过,战阵攻伐无非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萧玄一样不有,只有报仇雪耻的这一腔热血。
自幼熟读兵书,也跟在萧纲身边出入沙场的萧玄知道,若是一战不能全胜,留给自己和破光营便是绝路,他们没有粮草可以和廓人相持,甚至连弓弩箭矢也不及离开时那样充沛,在廓人身后的他们连消息都没法送回去,也自然等不到援军。
可萧玄也知道古有霸王破釜沉舟,兵仙背水一战的旧事,雪耻之事,除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外,他再也无计可施。
岘都的城墙并不算高,但如今城内也足足有两万余人马,一旦破光营攻城,跟了破光营一路的廓军便会立刻从身后掩杀,在岘都的城墙下将破光营绞杀殆尽。
从更南山下回到王府的田齐因为有斧玎亲自守城,也并未将城外的萧玄太过放在心上,一旦将杨宸和楚军逼回宁境,廓部之主的威望只会比月腾,木波两个向大宁称臣的晚辈更高。更南山上的京观尚在,若是让萧玄这支兵马全军覆没,在岘都城外设下万人的京观,那可真是一桩快事。
也就在田齐与廓部百姓同乐,放了一河的乞巧红灯之时,萧玄找到了一线机会,廓人眼皮下下的楚军营帐毫无动静,但数百死士已经从廓人放着红灯的河里借着岸边的芦苇荡摸到城下。
黎明比预料中的来得早了一些,等初升的朝阳将日光照向芦苇荡,成为死士的萧家旧部们便会被守在城上的廓人发觉。他们中许多人早已年近不惑,没有一个人是二十郎当岁的雏鸟,从前在杨泰帐下时,跟着萧纲,如今更了萧玄,这潜入城中破门的事当仁不让的落在他们头上才能服众。
“水性好的,和我一道潜过去,诸位弟兄就在城外候着,记住,破城之后,不急和他们厮杀,少将军说了,廓人的大军在外,守城的兵马多是七拼八凑的,一旦入城,先纵火烧他们的寨子,再对廓部的百姓喊大军已经入城,只要城中一乱,少将军便会率军攻城”
“知道了老大,咱们跟着将军和王爷这招不都用烂了么?早记在心里了”
“不一样咯,王爷走了,将军也解甲归田了,咱们哥几个打了这仗,就回家枕着媳妇儿,多生几个娃儿吧”
说完,带着一口荆州乡音,和萧纲离开故土南征北战多年,在淞山全军覆时也活了下来的领头之人将换气所用的杆子含在了嘴里,大宁的长河都没能拦住过他们,区区廓部的小河小溪,他们当然没有放在眼里。
一刻之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了岘都城外的芦苇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