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难消,长乐宫虽地处在长安城北的高地之上,可层层高墙阻绝,每至此间季节,总让人酷热难耐,难以自持。杨智登基不久,不敢明目张胆地将永文帝曾经立下的规矩一一废掉,重新换上广武帝年间的规矩,可先帝从简太过,让他有心效仿,却难以做到。
一个从北宁城那座公府里在父亲举兵南下时,虽不上阵杀敌,却可以追随母亲一道安稳士卒百姓苦守边塞,最终一步步走向长安,开府建藩,谋得大位的皇帝,其中辛酸苦辣,是这位自幼生在帝王家中,母族又是天下第一外戚所无从学到的。饱读经史,又有内阁宰辅亲为太傅,皇帝悉心调教传授帝王之学的年轻帝王难以品尝到的滋味。
杨智没有错,位居九五,乃天下万民之主,坐拥四海的大宁天子本就应该有数不清的亭台楼榭,本就该有穿不完的龙袍锦绣,可当他说出京中酷暑,皇太后为此心烦意扰,可暂往长安城北一百七十里的兴庆宫避暑之时,却被王太岳让他当众难堪了一番。
“先帝在时,每至此间,总思民间疾苦,永文三年夏大旱,我等与先帝同在朝中议事,皆是汗流浃背,李春芳请先帝率文武百官出城避暑,先帝乃问‘是于奉天殿里难消此夏,还是山野田间,烈日曝头的驿道街头?’先帝一言,更是哀叹民生之艰而拭泪,群臣无不动容者,陛下如今春秋正盛,当忧国之艰难,百姓之困苦,岂可为此炎炎烈日而荒怠政事?”
杨智向用为皇太后尽孝的名头,也被王太岳当仁不让地怼了回去,无奈之下,只得让皇后与六宫妃嫔往兴庆宫在皇太后身前代自己尽孝。
满朝文武因为王太岳的据理力争而不敢言辞的场景杨智历历在目,从那日后,他罢了杨景在时非大事从不轻易停止的经筵,美其名曰“阁老如今已年近花甲,伴朕读书,朕总有不忍,待秋后天高气爽复起”
满心欢喜拿着经书打算好好给杨智再讲一次历代明君仁主典范的王太岳第一次在长乐宫中露出了疲惫的背影,也许在那一刻方才真正明白,杨智不是杨景的影子,杨智有天纵之才,仁主之姿,但并非一位一生都在忧患之中举步维艰的帝王。他满心欢喜期待着看着杨智继续杨景未竟的雄心伟业,但也在杨智的身上,看到了太祖皇帝那番天下安稳之后,贪图安逸享乐的影子。
午朝刚结束,各怀心事的师徒二人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总要多寒暄几句,王太岳知道杨智是因为那一日自己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他难堪,言“出京避暑之事非孝,乃图享乐耳”让这位年轻的皇帝心中不快,可骨头硬了一辈子,太祖皇帝的诏狱都进过三次的王太岳自然不会认错。
就这般,杨智坐上了御辇,头也不回地躲进了后宫之中贵妃柳蕴如今所在的“和宜殿”中,充实后宫不过半年,前朝便有贵妃柳氏得以专宠的风声,在皇后谢后宫女眷一道出京避暑而独独贵妃被留在了宫中之后,此风声更甚。
这番酷暑逼得柳蕴也没有穿上贵妃长裙,更没有戴着华钗珠冠,只是一身织锦银线的流仙长裙,披着一层杨智亲自赏赐薄如蝉翼的大袖披衫。杨智闷闷不乐地向池中的锦鲤扔着鱼食,她也只是恭敬地站在一边为杨智擦着脸上的汗水。
“还没有冰么?”杨智一把扔完了手中的鱼食,因为他每次到和宜殿中几乎都会来此喂鱼,池中的锦鲤一个个体态臃肿,也自然没有了从前那番竞相争食的场面,让杨智有些意兴阑珊。
杨智扭头便坐下,柳蕴则匆匆将葡萄的皮为杨智剥开,送到嘴边,却被杨智反手一推:“不要了,这些都不新鲜了,尚食宫里如今是没人伺候了不成?朕要的冰呢!”
一声怒喝,众人连着柳蕴一道向杨智跪着请罪,柳蕴从不过问宫中之事,自然也不知其中的内情,惶恐慌乱中,也唯有姗姗来迟的高力可以回话:
“主子,宫中的冰库从太祖爷驾崩后就被先帝给封了大半,去岁冬日也没想到今儿个这般冷,往年的冰都不够用了”
“就是辽王兵临城下,朕监国时也未曾见这冰不够用过,怎么朕一登基,这冰也不够,尚食局,尚衣局,御膳房,一个个都来和朕说这也不够,那也不够?”
高力扑通跪下,向杨智道了实情:“主子,先帝爷有肺疾畏寒,先帝未曾用冰,太后娘娘与诸位太妃也未曾用过。宫中的冰多是送去了勤政殿里给几位阁老,或是三省的六部堂官,还有翰林院里那些翰林郎们使,这后宫中也只有主子,和蜀王爷,长公主用”
话音刚落,杨智在远处微微有些愣住,一样的冰窖,做太子时从未缺过冰,是因为还有父皇和母后身下冰来让他热不着,心头的那股因为燥热而生的闷火也随即烟消云散。他先是转身将柳蕴扶了起来,又回头向高力问道:“那今日内阁可有冰用?”
高力悻悻然的抬了头:“早前皇后娘娘曾命按太祖爷时的规矩,给太后娘娘和几位尚在宫中的太妃娘娘每日送冰消暑,后宫诸位娘娘见状,也多有用冰,冰窖藏冰不足往年五成,给内阁和三省堂官们的冰只有去岁三成,翰林院里也已停了冰”
此刻的杨智心头有些难受,他恍惚间明白了自己和父皇的距离,一样酷热的天气,永文帝想到的是田间劳作的百姓,顶着烈日游走街头的贩夫走卒,吆喝叫卖的商旅,想到的是他这位太子爷,还有为这天下忙于案牍的臣工与翰林院里那些日后或许会是大宁擎天柱石的青年才俊。
“去吩咐御膳房,做些消暑的汤和点心给内阁与翰林院送去”
“诺”
“还有这冰窖,再建大一些,在御花园的西山下多凿他几处,我大宁朝不差这点银子,何苦让自己人受罪”
高力不敢评说可否,只能埋头应下,等高力领命撤下吩咐起旁人时,柳蕴在一旁夸赞道:“陛下此时还能想到内阁的几位大人与翰林院中的才俊,他们定会感念陛下圣恩,用心国事,用心治学”
“不”杨智冷冰冰的说了一声:“他们眼里,朕怕是永远比不上父皇”
“陛下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你可知长安城里每逢禁夜之时,若有值夜官员回府,会有羽林卫亲自执灯,送至府门前了才回宫?”
杨智双手放在了身后,又站了起来,柳蕴也起身迎候在身边摇头说道:“臣妾多在家中,臣妾父亲也多是在京外做事,臣妾不知有这番规矩”
“永文元年的冬天,户部有个八品的郎官家中母亲急病过世,家中之人在宫外久唤守城羽林卫未曾应声,家奴在宫门下叩得头破血流方才让这消息传回了宫里,那郎官听闻匆匆赶回家中,可是天寒地冻,又是深夜,跑着回家前在街上摔倒,把一口牙都磕掉了”
“啊?”
杨智兴致未减,只是娓娓道来:“父皇的耳目遍布长安,连每日一斗米一斤肉要多少铜钱他都一清二楚,此事自然也未能瞒过父皇,父皇将此人诏入殿中,特许他披麻戴孝,说他是孝子让他将母亲灵柩送回原籍江州,我大宁三月孝期结束,即任江州刺史。又改了规矩,从永文元年冬天开始,在宫中值夜的官员回家都可乘轿回家,羽林卫亲自执灯护卫。百姓们把夜禁之后羽林卫执的宫灯叫太平灯,如今改作了永文灯,大宁的天下会世世代代记住父皇的永文灯,但没有人会记得今日有过一碗天和汤”
柳蕴听出了杨智言语中的意兴阑珊,所有人都说杨智是诸位皇子中最像先帝之人,从前柳蕴也是这般认为,可伴君之日愈久,柳蕴也渐渐改了看法,于她眼中,杨智与先帝只有一样的仁慈善良,一样想带给天下万民安享太平缔造盛世的雄心壮志。但先帝并非完人,先帝对自己弟弟和孩子太过纵容,对臣子的诸多忤逆之举也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杨智非完人,但杨智心性骄傲,容不得外人说三道四,更重尊卑规矩,也有疑心,甚至和历代帝王一样,也贪图享受,甚至沉溺美色。
故而在柳蕴眼里,杨智今时今日的踌躇不在旁人,只在他自己,他急于求成,太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向世人证明自己不止是像先帝一样仁慈,也有太祖皇帝一样的手腕,可以让百官群臣畏惧,让四海敌国臣服,可以给大宁天下万民带来太平富足的生活,可熟读经史子集,受过帝王之学的杨智又明白,如此种种皆非朝夕之功。而群臣经过先帝的柔和,不想见到大宁帝王又是太祖皇帝那般让他日日忧心会不会抄家灭族的皇帝,故而总用先帝的旧事来逼着今日的杨智一次又一次低头,似乎在大宁的朝堂里,做了与先帝不一样的事便有失人主之道。
她微微转身屏退了左右,连高力在内一道离开了此处亭台,和杨智望向在烈日之下如同一潭死水的锦鲤池。
“其实陛下不用如此”
“不用什么?”
“陛下不用拿自己和先帝比较,在臣妾眼里,陛下会比先帝做得更好”
杨智嘴角露出了一丝浅笑,背负在身后的两手缓缓放下,轻声问道:“爱妃何以见得?”
“先帝贤明,用贤臣,罢兵戈,可先帝在时,鲁王伙同周德兵乱长安,去岁又是两王先后谋逆,祸乱两京,皆是因为先帝多有纵容之举”
“爱妃!”
“臣妾若是说错了,陛下罚臣妾便是,但让臣妾把话说完”柳蕴掌心渗出了一层浅汗,硬着眉头说道:“可这些都是先帝的无奈之举,先帝因勋贵拥戴而登基称帝,若是对勋贵举刀,多有过河拆桥之嫌,故而多赏少罚,给足了几位国公荣华富贵,暗中削去权柄。先帝要借用清流之力抑平世族之风,故而对清流也总是广开言路,任其评说军国大计诸事。先帝尚俭,既是效仿前汉孝文之遗风,也是无奈之举,太祖皇帝屡屡王师出塞,又治理浊水,修阳陵,建东都,府库耗竭,百姓受累。先帝唯有亲力亲为,以期群臣一绝广武奢靡之风”
柳蕴随即转口说道:“可陛下不同,先帝留给陛下的,没有拥兵自重在朝中一家独大足以左右废立的勋贵,没有借着百年遗风胆敢不尊王命的世族门阀,就连拥兵十余万的各府藩王,陛下都可以凭着心意削藩除藩。清流们要借陛下恩宠与勋贵斗法,勋贵们要凭着陛下的倾心守住富贵荣华,藩王掌兵却只能安定塞外而无力威胁长安,世族们要靠着女儿嫁入帝王家中才能保住一番颜面。
先帝留给陛下的辅臣,一人的陛下的舅舅,一人是陛下的太傅,对陛下皆是忠心耿耿,陛下可以政由己出,陛下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行事。陛下不能做百官们眼中可以任其摆布的人偶,无论是谁,都不能想着让陛下垂拱而治天下,陛下让楚王殿下回京,不正是想着有人可以为自己所用么?那陛下何不想想,自己是君,他们是臣,君为君道,臣有成纲,是为王道。陛下不用做先帝一样的皇帝,陛下就是陛下,是我大宁朝的天子,是太祖皇帝的血脉,只要陛下能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杨家的后世子孙与万民都会世代称颂陛下的伟业,会说先帝慧眼识人,让陛下做了大宁的天子”
柳蕴的一番话说得杨智心里有些发痒,但他不能任由一个后妃如此评说自己的父祖:“大胆!”
“陛下”
“你不过是一个后宫之人,懂得什么帝王之道?我大宁朝的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岂是你能随意评说的?”
“臣妾知罪,请陛下责罚”
“即日起,禁足和宜殿内十日,无朕允准,不得擅出!”
杨智拂袖而去,留给柳蕴的,只是言辞上的怒气冲冲和一道意气风发的背影。要做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大宁皇帝,柳蕴的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了杨智的心上。而这番话,是如今做了皇后愈发像宇文云从前一般的姜筠不会说的。
长乐宫就是有这般的魔力,宇文云厌恶独孤伽满心算计的模样,可住进了长宁殿殿多年,又发现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模样。姜筠生性自由洒脱,杨智也正是喜欢她的这番模样,但生下皇孙的姜筠,戴上凤冠成为一国之母的姜筠,再也做不回曾经的自己。
杨景走进长乐宫前,从未想过自己手上要沾染上血亲的血,但两个弟弟,一个儿子又的的确确是死于他之手。
杨智登上帝位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厌恶王太岳的说教,会想要大修宫室,做一个气派的帝王,但如今的他,又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
长乐宫里,帝王家中,总是堪堪一个又一个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