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第一日的热闹被将近皇后时的一场秋雨给搅了些许,在祭祀大礼结束之后,许多后宫妃嫔因为宇文云觉着此处索然无趣又多是兵戈之事早早地启程打道回府。杨智身边,也仅仅留下了皇后和皇贵妃。
大营内外仍旧马蹄声不绝于耳,自杨智的中军大营到少阳山下杨宸的营帐,一路上往来者不绝,雨势停住,每有人进出一次,杨宸的大帐之中就会多几分草木的香气。
“王爷”
宇文雪走到正在榻上睡得正酣的杨宸身边,轻声唤道:“韩芳从上林苑外送来消息,说是方孺已经回京了”
“什么?”杨宸睁开双眼,猛然坐直了身子,随手将自己扔在一旁的外衣取到手中,搭在了身后:“陛下莫不是要对北奴动兵?”
“动兵又不是什么好事”宇文雪显然没有杨宸的振奋,相反,满是忧心:“陛下让王爷以亲藩之礼入京,王爷如今在朝中虽位列文武诸臣之首,可军国大计王爷又能说上几句?朝廷让二十万大军北伐也没能伤到北奴王庭的元气,反倒帮北奴王庭除去了左贤王这匹野狼。就算是安彬、萧玄、洪海率大军北上,王爷的旧部也不过堪堪三万余人,如何能与北奴相抗,倒不如说这亲藩入京是将王爷架在火上烤,若是王爷领军无功,更免不得朝中之人议论”
宇文雪说得头头是道,但杨宸只在乎一点:“你说,陛下为何一直到今日都不告诉我,究竟是如何想的?若要动兵,马上入冬了,可绝不是动兵的好时机,若不动兵,把这三万旧部从定南诏来,归于何处安置啊”
夫妻二人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杨智这番举动,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虽然他已经告诉杨宸北奴总是小股贼寇入境,劫掠大宁边关城镇,而连城万里,去岁的烽火连天中又多是坍塌损毁之处,让人防不胜防。
杨智不愿兴徭役耗钱粮大修连城,那北奴趁虚而入,还一口咬定是强盗恶匪作乱,算不得撕毁两家和亲之后所定下的盟约,如此棘手之事,究竟如何处置,杨智到今日也没有给杨宸露个底,又怎能不让人多想。
“不行,明日就要演武了,我得去问清楚,不然洪海这个莽夫下手没轻没重,让京营兵马丢了脸面,这不是让邢国公府难堪么”
宇文雪为杨宸重新披上了罩甲,随口说道:“王爷莫不是忘了?回京之前徐大人是如何叮嘱的,王爷只需听命陛下,驳了谁的脸面,伤了谁的脸色,都和王爷无关。臣妾以为,陛下既然想与民休息,自然不会大兴大兵,举王师北伐,但流民窜入京城,总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王爷不要见了陛下就问这几万大军是用来做什么,王爷如今的部下,只有三千亲军,剩下的,都是朝廷的兵马”
“记住了”
宇文雪站在门前,看着杨宸只领去疾和寥寥十余骑扬鞭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生出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回到帐内,小婵见宇文雪眉头紧锁,愁眉不展,于是便问道:
“娘娘可是身子不爽利?要不奴婢让罗义将军去请太医来瞧瞧?”
“无妨”宇文雪单手撑着脸,长吁了一口气问道:“小婵,你不觉得,今日这场秋猎,有些古怪么?”
“嗯嗯”小婵连连点头:“从前在府里,只听说这秋猎是如何热闹,各家的公子们开弓引箭,都想着早一些打到猎物让太祖爷垂怜赏识,今日奴婢跟在娘娘身后,只觉得大家都没有尽力,更像是逢场作戏一般”
“嘘!”宇文雪故意吓唬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掉脑袋的,如今盯着咱们王府的人不少,举止言行都得注意些”
“哦,对了,娘娘”小婵想起了刚刚在帐外听张豹说太后的銮驾已经启程回京,于是急忙说道:“奴婢刚刚听张统领说,太后娘娘和后宫的几位娘娘已经回京了”
“姑母回长安了?”宇文雪有些不敢相信,虽说如此盛大的秋猎与后宫女子的确没多少关联,但毕竟是大宁天和新朝的大事,明日更热闹的演武还没开场,宇文云就这般行色匆忙的返回长安,让人多想,也无可厚非。
“是,说是陛下如今身边,只留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
宇文雪沉思了稍许,连忙说道:“太后娘娘回京按礼数我也该去送行的,为什么没人知会咱们?”
“奴婢不知”
“这帮狗奴才,是巴不得在鸡蛋里挑骨头,给咱们王府找些错处来。你一会儿让张豹送你去叔父的大营里,找宇文松,告诉他,今日太后娘娘启程回京,但没人告诉咱们王府,让他给宫里的人上下打点一番”
“诺”
待小婵退去,宇文雪一个人守着杨宸的大帐,总觉有些索然无味,她心里惴惴不安着,总觉着在某一个角落里,有人已经将冷箭对准了如今在长安城也即将呼之欲出的掌权楚藩。
杨智的中军大营里,数百甲士守备森严的御帐外,并未瞧见曹虎的身影,天子仪仗,也让这处前后约百步的御帐也少不得用金漆雕龙,用琉璃作凤,杨宸位居楚王,也不得不早早下马,将去疾和一干侍卫留在营门之外,自己交了长雷剑孤身一人走到帐外听宣。
帐中,橙黄的六角灯笼已经被点亮,各处烛台也使得帐中灯火通明,姜筠棋艺不精,留在帐中陪杨智对弈乃是柳蕴。因为已是晚秋,帐中还燃着香银炭,让帐内微微有些暖和,香炉中升起的紫烟也更显其中静谧。
“陛下,臣妾侥幸,可是又胜了一局,今日陛下是有心事?”
柳蕴眉头微锁,今日太后銮驾回京,御驾身边也只剩下自己和皇后,杨智却偏偏留了自己在营中,她本该为此得意,但从棋局之中便猜出杨智心事重重时,她也不敢太过招摇。
杨智尚未开口,高力就走到帐内说道:
“启禀陛下,楚王殿下求见”
“老七来了?宣他进来”杨智将手中尚未落下的黑子扔进了盛放棋子的瓷器当中,自己站了起来,整理了一番卸下盔甲后刚刚穿上的龙袍。若不是秋猎乃国家大事,他定然不愿再穿上那身沉重的御甲。
高力向帐外走去时,杨智又向一道起身的柳蕴吩咐道:“你去命御膳房备些老七和楚王妃爱吃的菜,咱们今夜一家人叙叙旧,你和楚王妃从前是密友,如今是妯娌,也难得说说话,命人去将她接来吧”
“臣妾领命”穿着皇贵妃朝服未曾脱去的柳蕴领命离开,此时她才肯定,杨智这番无名的火气,是对皇后,而无关自己。
杨宸穿过最外面的营帐,又穿过了三处屏风方才被领到杨智的御前,见柳蕴退了出来,杨宸匆匆行礼道:“臣弟见过贵妃娘娘”
“王爷不必多礼,快快进去吧,陛下等着和王爷说话呢”
“诺”杨宸见柳蕴的脸上春风得意,并未多起几分疑心,只是从前为兄弟,今日是先君臣而后兄弟,他也不得不多想一番。
“陛下,楚王爷到了”
杨智站在棋局边上,看着进帐的杨宸说道:“不用行礼了,过来”
“诺”
杨宸迟疑地走到杨智身边问道:“这是谁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了?”
“朕龙颜大怒了?”杨智反问道,杨宸只能赔笑说道:“没有”
见杨宸这般,杨智指着杨宸笑道:“你啊,怎么也学起了这满朝文武开始当着朕的面说假话了”杨智一面说话,一面示意杨宸坐到自己对面,一旁侍奉的甘露殿内宦心领神会将棋局收拾干净。
“今日这秋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盘算,是朕骑射不精,反倒让这些公侯将军们,玩得不痛快了”杨智神情冷漠地说着,又匆匆举白子落下:“咱们许久不曾对弈了,今儿个来一局”
“诺”杨宸领命后,也是匆匆落子,眼睛却不停地打量着杨智。
“朕知你今日来是为了何事,你是想问那三万大军的去留,对吧?”杨智不喜欢杨宸在自己的跟前也像是在奉天殿一般的拘谨,于是便直接拆穿了杨宸的心事。
“是”见此情形,杨宸也不避讳,缓缓说道:“马上入冬了,大举兴兵的时机已过,可北奴贼库不能不除,臣弟想请命,让陛下把上林苑外的那三营兵马交给臣弟,臣弟必让北境安宁”
“莫非离了那三万你的旧部,其他的兵,你便带不得了?”杨智冷冷地一问,让杨宸想起了宇文雪刚刚那番话,于是解释道:“臣弟没什么旧部,只是如今北境的情形,连城多有损毁之处,关城未修,北奴小股骑军入境劫掠,来去如风,臣弟要一支精锐的骑军。去岁大乱,京营百战之士近乎全军覆没,如今的五军都督府下,大多是新募的关中士卒,各家公府侯府的家奴私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臣弟若想安定北境,用京营兵马,恐会事倍功半”
“天下事坏就坏在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上”杨智波澜不惊地说道:“当初皇爷爷让父皇治政,让皇叔掌军,可皇叔倒了,一众旧部也被逼着解甲归田,这奉天殿中,真正是父皇可用的武将少之又少。父皇让邢国公入京,何尝不是打算找一个人整顿从皇爷爷驾崩,皇叔被废之后武备废弛的京营,只可惜李复战死在了关外,这五军都督府朕还是放在久不居长安的李家人手中好些”
杨宸有些发愣,被杨智喝道:“看棋,这可是杀招了”
被喝了一声的杨宸匆匆将目光投向局面,虽然他的精湛,但毕竟已是“久疏战阵”如今见到杨智占了先机,想来也只有任由局面往兵败如山倒方才妥当。
“长安距草原太近,若是日后连城一旦有变,靠如今一日不如一日的京营兵马,如何能安定天下,秦藩虎骑坐镇凉雍,关宁精锐远在辽东,九镇连城兵马元气未复,朕可以用的百战大军,就你麾下这一支”
杨智已经无心在杨宸故意认输的棋上,起身命高力让几人带着一卷草图在御帐之中铺开。
“这是?”杨宸并未见过这般精致考究的舆图。
“你可还记得朕当年问皇爷爷,大宁的江山究竟有多大?”杨智将铺在地上的草图视如珍宝,并不舍得用脚踩上去,只是接过高力取来的黑漆长杆,指着上面的写有长安二字的城池说道:“皇爷爷当初说,大宁有两京四卫十三道,南北万里,西接大漠,东面大洋,北是草原,南是旺林,四海之内,凡有生灵之土,俱是我大宁疆野,他若取不尽,便让我们这些后世子孙来取”
“臣弟记得”杨宸应完声,仍是不知杨智今日究竟是何用意。
“可我后面才知道,大漠过去,有西域三十六国,草原上,还有控弦百万的北奴王庭,北疆是高丽渤海和辽北各部,东面的汪洋之上有一个倭国东琉,还有前奉的余孽。南疆更是有雪域三教和南诏东羌廓部三国。朕从正位东宫始,命人跋涉山水,跨越南北,只是想知道,我大宁的江山,东西究竟多少,南北究竟多少,各州各郡,名山大川究竟在何处,长河浊水究竟经流何处”
杨智兴致勃勃,也不只是兴致,像是将他对自己御座之下的四海疆土的珍爱,放在了如今脚下的这几卷长图里。
“从永文三年春到今日,几个年头过去,朕快知道这大宁的江山,究竟有多大了,咱们杨家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能成朕这一朝绘出的《大宁四海图志》里知道,如此江山,皇爷爷举兵踏平不易,咱们想要守住,又如何容易”
杨智感慨的说道:“非朕不修连城,而是如今府库不充,北地刚逢大乱,也不该大兴徭役而修连城,若是大宁马放南山,刀枪箭矢尽归府库,纵然修了连城万里,也是无济于事。所以七弟,你要帮朕”
杨智两手握着手中的黑漆长杆,杨宸闻言也作揖回道:“臣弟只闻陛下号令,纵是斧钺在前,也必不退半步”
“那朕问你,若是将这三万兵马交给你,你要如何在连城未修之时,平定北奴南侵之祸”
杨宸抬头盯着杨智斩钉截铁地说道:
“既然北奴王庭说这些混账是强盗匪寇,他们管不着,那咱们就替他们管,臣弟打算用步军扼守各处北返关隘与连城损毁之处,再将骑军分开,既然他北奴人能分兵而袭之,咱们也能分兵而破之。慢慢地将他们赶到一处,再举兵灭之,为震慑北奴,臣弟想,凡入连城者,不留一具全尸,皆杀!”
这是杨宸和赵祁一道苦思冥想得出的绝户计,而杨智听闻只是想了片刻后才握紧拳头说道
“那明日的演武,不要再给京师兵马留什么情面,北定匪寇之事,兵强马壮者为之!明日之后,你还要想想,这京营的十余万大军,该如何整顿,才能像皇爷爷当年麾下,踏平万里江山的兵马,李定不敢得罪的人,你要得罪,李定不敢杀的人,你要杀,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衙门不敢管的案子,你得管,还敢么?”
“这是我杨家的天下,臣弟为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