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殿里的争执和紧张,和宫里满是年味的氛围迥然不同,纵然是对天下人而言如同九重天一般高的禁地,诸多规矩举不胜举,行事也要步步留心。但宫门之内的人们,也需要过年,需要这些年味,来冲淡往日的人心紧张。
去岁因为先帝驾崩而处处白绫看不着一丝喜气的宫殿门前,今日也是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满是笑意盈盈。从太祖皇帝立国到如今的太和元年,大宁已历三十三载有余,放在历代皇族之中都颇为亲近的百姓的杨氏皇族们,在这一日,也往往对伺候自己的内宦和宫女们封赏颇多。
杨宸独自一人走在被朱红色的宫墙夹在中间的宫道之上,也会偶然听见,在宫墙之内,来自南北各地不同的乡音,人人都带着喜气,今日因为天子家宴,忙碌的宫人并不少,可对于号称有十万宫人的大宁内廷而言,更多的人今日往往是闲来无事。
他们会像在宫外一样,打扫宫廷,这是长乐宫,是天子的家,却也是另外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安身之所,若是等不到机会,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等到老死的那一日,被放逐出宫。
和宫外一样风俗相同,因为先帝驾崩未满三年,长乐宫里,没有一处能看到红色的春联。
积雪堆积在宫道两旁的红墙之下,人人都急着回到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不问世事,好酒好菜的大吃一顿后,或是赌钱,或是饮酒,或是游戏,痛痛快快地玩到明日清晨。人总该是有点盼头的,就如同今夜之后,在期盼着明年的除夕。
“咚咚咚...”
福安殿外,冷清得有些异常,最是知道宫中冷暖的人们当然知道,这位让天子纵身跳下冰湖救起的女子在九五之尊心头的分量并不简单。木今安无名无分,就被杨智安置在了福宁殿里,按照常理,此时应该是门庭若市,人人都上赶着伺候,献上一番殷勤。
所以连杨宸也未能猜透其中的玄机,不知道这些平日里最是趋炎附势的宫人们究竟为何要这般疏离木今安。
“谁啊?”
“我”
殿门里的脚步声,戛然停在了殿内,木今安今日困卧病榻之上,身子乏累,所以没有精心梳洗。之前总是期盼着能够见到杨宸,但当杨宸真的出现在她殿外,她又自觉,不该如此潦草的相见。
“臣女今日不便见人,还请殿下见谅”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身子可好些了?”
两人隔着一扇殿门,说起了话,殿外的寒风里,杨宸的思绪已经被打碎,他胡思乱想了许多的事,有那些在北境独面草原野马奔腾的麾下部众,有此刻在王府内外不停游走刺探京师内外诸事的问水阁密探,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不要去想那远在雪域昌都城里被囚的女子,可越是如此,心里越是由不得自己。
“承蒙陛下垂怜,臣女已经好许多了”木今安搭着一件披风,哆哆嗦嗦地站在殿内,从南疆而来的她不明白,这是对她的惩罚。因为她让天子遇险,所以无人伺候,所以并无炭火,所以连太医院本该早早送来的药,也得由她的婢女在跑去太医院里哭闹才能讨得一份。
宫人们的确趋炎附势,若是杨智早早地给了木今安名分,或是妃位,或是嫔位,又或是一个最简单的才人身份,都不至于此。
后宫离女人很近,离前朝太远,人们总是宁肯对天子阳奉阴违,也绝不会蠢到去搭理一位让太后大怒连杨智也被牵连其中训斥的女子。若是上错了灶,日后在这宫里,可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怎么没人伺候?”
“在大宁,今日不是过年么?臣女听闻今夜陛下和皇后娘娘设下家宴请王爷和娘娘入宫同乐,王爷还是快些去吧,臣女乏累,想早些歇息了。”
杨宸在殿门外仔细听清了木今安的每一个字,心里颇有些酸楚,如今的他,终于在回京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了辽藩余孽又借叛君之罪扳倒了景清,可他在这座长安城里,还是不能随心所欲。
可细细一想,把木今安接回王府,又的确不妥,如此留在宫里,若无杨智的庇佑,木今安一个番邦之女,无依无靠,又该面对怎样的一番人情冷暖。
“好”
杨宸只是轻轻地吭了一声,随后转身之时顺着声音仰头望去,福宁殿外的灯笼在风里不停摇动,发出一阵稀稀疏疏的响动。他的心境,与此,并无不同。
“王爷”
在透着殿门看见杨宸的身影确有离去之意时,面色苍白,被冻得嘴唇也泛白的木今安打开了殿门,喊停了杨宸将要离去的步伐。
面对杨宸回头满是心疼和困惑的眼色时,她又只是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明日王兄的使臣就要入宫了,大宁会让我回去么?”
“你想回去么?”
木今安撩开自己脸上被寒风吹得一头乱的发丝,看着杨宸,浅浅地摇了摇头。
“本王知道了,你好好养病,过些时日,本王再来看你。听皇兄说,他的《霓裳羽衣曲》快成了,到时,本王凯旋,你献舞可好?”
“嗯”
此时的杨宸还能去征讨何处,不过是自己的一番臆想,无论是杨智还是内阁,没有人想过让他去南疆带兵出征,北境之上,离不开他能征善战的神策军,庙堂之中,天子刚刚为他布下的局面还等着他来助力,等明日的大朝过后,大宁会真正开始大修东都,而东都宫室一旦修好,杨智便会领着百官群臣迁往东都。
那一刻,便该是图穷匕见,磨刀霍霍,直奔凉雍削藩而去了。无论哪一件事,杨智都离不开杨宸在庙堂之上做自己的一把快刀,一旦杨威不从,往凉雍平叛离不开他这位楚王殿下,而在此之前,杨智要杨宸将长安内外布成一道无论是杨威还是北奴看见,都得胆寒三分的天下奇险之地。
杨宸离开福宁殿时,武安殿里的杨智也刚刚好和王太岳与宇文杰议完了事,大宁朝权势最盛的三人,都觉着,江南税案这个拉拉扯扯一年多的烂摊子,得要一把快刀才能收拾妥当。朝廷若是不把刀亮出来,江南的士绅还有藏在江南士绅之后的江南道、淮南道、淮北道三道衙门,还有藏在更深处的淮南王府与吴王府,没有一个人会乖乖的吐出吃进嘴里的银子。
而谁去最为合适,三人也早已议定,只等着明日上朝,谕旨钦命。
姜筠把今日家宴设在了和宁殿里,没有大宴群臣时的君在上而臣在下,只是摆了一个长桌,杨智一家在左,杨宸一家在右,已经从“本宫”自称为“哀家”的宇文云一人在主位,等着儿孙们一个一个向自己贺喜,恭贺万福金安。
穿着蟒袍的杨宸走到和宁殿时,众人正在殿外玩乐,许久不曾遇到这么多玩伴的杨叡显得有些兴奋,和杨瞻还有安安玩耍了起来,而尚且年幼刚刚学会行走的杨湛则是被宇文云亲自抱在了怀里。
这是又一个流淌着杨家和宇文家血脉的孩子,宇文云没有理由因为对杨宸的少许不快而疏远杨湛,杨湛倒是也乖得有些异样,被宇文云抱着,也不哭不闹,任由宇文云在一旁笑意盈盈地叫着:
“湛儿,喊皇祖母”
杨宸从几个追着打闹的小孩子身边穿过,走到了宇文云身边恭恭敬敬地喊道:“见过母后”
可宇文云一看见杨宸的那番脸色就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没和你皇兄一道来?”
“皇兄和王阁老还有舅舅有事商议,便让儿臣先过来了”
“他也是,一家人难得热热闹闹凑一块儿过个年,还得找内阁大臣们议什么事,太祖爷和先帝在时也没有说过年了还要打理朝政的规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要让我大宁朝的皇帝连年都过不了”
宇文云把杨湛交到了杨宸的手里抱着,随后向在追着往池边跑去的杨叡喝道:“别追了,小祖宗们,过来,到皇祖母这儿领赏”
备受宇文云宠溺的杨叡丝毫不惧自己皇祖母的话,但当他看到站在一旁的杨宸面色铁青时,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规规矩矩地走了过来。
“皇祖母,什么时候过年啊?孙儿都饿了”
宇文云亲自弯下腰取出手绢给杨叡擦着满头的热汗,向身后站在一旁的姜仪问道:“让皇后遣人去问问皇帝,怎么还不来?”
视线交融之间,杨宸对姜仪的眼神之中,再无从前那番亲和。
而姜筠还有宇文雪此时也一道从殿内走了出来,一个抱过杨湛,一个站在一旁看着杨叡被宇文云擦着汗。另一头的青晓和柳蕴则是一个为安安擦着汗,一个把杨瞻搂在了身边。
这天底下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有帝王家里,这件事总归是大差不差的,无论婆母和媳妇如何不和,但在对自己孙儿和孩儿的疼爱,总是如出一辙。
“陛下驾到!”
陈和的声音刚刚喊完,杨智就出现在了和宁殿,匆匆唤起向自己行礼的众人后,杨智嬉皮笑脸地向宇文云唤道:
“儿子给母后请安了,愿母后万福金安”
母子之间,也不该有隔夜仇,杨智今日把众人唤到一处,其用心也和寻常百姓家的愿望一样:“家和,万事可兴”
“你啊,少让我担心,哀家就万福金安了”
杨智在此时,换回了从前的身份,不再是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而是在一瞬间,变回了慈母膝下承继家业的长子。笑嘻嘻地起了身,向宇文云讨要道:
“儿子知错了,定不会再教母后劳心,那母后今年该给儿子什么赏呢?”
杨智伸出手掌向宇文云讨要的举动惹得众人皆是会心一笑,就连宇文云自己也不曾料到,如今的杨智竟然还像稚子般向自己讨要赏赐。在恍惚当中,她能回忆在从前在齐王府过年的时候,杨智和杨宸年纪尚幼,无依无靠的杨洛往往也会在她的院里,道一声:“宇文娘娘吉祥”
那个时候,没有入宫之后的狠厉算计,杨智没有袭承九五之尊的资格,她也不用为此处心积虑,甚至把已经视如己出的杨宸也算了进去。
宇文云眼里不由得有一丝温热,手掌不重不轻地拍在了杨智向上的掌心上:“都多大了,都是做皇帝和当爹的人了,还讨赏呢?羞不羞”
“这有什么羞的,儿子纵是坐拥天下,也是母后的儿子,没什么比母后给儿子的更贵重”杨智出乎意料地把姜筠牵了过来,让姜筠和自己一道向宇文云贺喜。
杨宸见状也换了一番脸色,把宇文雪拉到了身边,和杨智一样围着宇文云站了过去,也贺喜道:“儿子和王妃,还有湛儿,恭贺母后新年吉祥,福寿安康”
“要还是永文六年,先帝还在,该有多好”宇文云颇有些动容的把手摸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取下了今日她特意穿戴的头饰上取下了两支簪子。
“这是广武十年,我生下智儿,太祖皇帝赐给我的双凤纹染金银钗,就交给皇后吧,皇宫打理六宫,诸多烦累,教养叡儿,我大宁后继有人,这钗子就当哀家的一份心意,赏给皇后,也便是赏给皇帝,可好?”
“母后这使不得”姜筠听着宇文云的这番话,对从嫁入东宫就不喜自己的婆母也难得有了一些感动。
但簪子却还是被按在了姜筠的手里,杨智也让姜筠手下。
“儿臣谢过母后”
而宇文云手中剩下的另外一支簪子,则递到了宇文雪手里:“这是朝凤凤钗,当年我嫁给先帝,你们的外祖母从自己头上取下来送给我的,我交给你,这大宁朝,杨家和宇文云家,俱为一体,你要好好教养世子,日后也像宸儿一样,做我大宁朝安邦定国的柱石”
宇文云这话,是说给宇文雪,又不是说给宇文雪一人。两人接过钗子,杨智也紧接着一声招呼说道:“孩子们,进去给皇祖母磕头,都有赏赐”
“好啊”
一家人,本就该这般其乐融融,但帝王家里,连说与儿孙的话,也不得不搀着几分玄机,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