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启蛰的烂漫春色里,姑苏之地的百姓也早早地开始了新一日的热闹喧腾,江南承平日久,并不仅仅是从百姓们对于兵家死战的陌生,偌大江南,像姑苏,扬州,金陵这样的大城里,本该是屯军不少,但眼下也极难从城头上看到守城的士卒。
杨宸和宇文雪乘船而过,心里也是一阵忧叹,忧心的是,一旦天下有变,像姑苏这样城池布防千疮百孔的无险可守之地,必定是望风而降,多少年来,或许他们也早已意识到与其死守孤城,不如还百姓一个完好无缺的姑苏之地。哀叹的是,若是大宁明日亡国,只怕姑苏城里,也没有人会为了大宁的覆灭,掉上一滴眼泪。
大宁,长安,杨家,对他们而言,算是太远太远了。可献城而降就能讨到便宜么?杨宸对此不以为然,也就是姑苏离北奴太远,除非中州天下大乱,群贼四起,不然北奴人的弯刀,可不会给这片江南胜地,他们预料之中的那番安定祥和。
城中的梦凉楼,乃是江南道锦衣卫衙门在姑苏城中仅剩的接头点,和那些边城要塞之处的锦衣卫衙门不同,江南道的锦衣卫衙门,也在江南多年的淫雨霏霏中,丢了广武帝初设锦衣卫时让他们为天子耳目察天下异变于微的心思。
一名脱下了素日公子衣衫,重新换上锦衣卫飞鱼服的探子,难掩激动神色,闯进了本该通禀之后再入的密室。
“启禀大,大人,楚王殿下半个时辰前,已经进城了”
这是这一次,他惊奇的发现,在自己顶头上司的身边,站了另外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平日里在姑苏城中也是可以横着走的掌事,对此人更是面露恭敬。
罗义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个探子看了许久,方才缓缓走过来,伸手摸到了他的脸上。
“将军”
江南道锦衣卫衙门姑苏台掌事卢肖连忙上前,唯恐罗义发难。
“这是?胭脂水粉?”
罗义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手指上胭脂水粉的残末,面露不屑:“你这里,还有多少人?”
“回将军,还有三十九人”
“算上我带来的三十人,也就七十人,陆家乃是江南望族,就七十个人,怎么让他们就范?”罗义冷冰冰的问道,此时,他心里已经隐隐透过了一丝不不祥的预感。卢肖又上赶着回话道:“要不,下官现在去城防司和官府衙门再调两百衙吏来?”
“不可”罗义弯下腰看着刚刚前来秉命的探子问道:“锦衣卫的规矩,从进门到现在,已经可以让你死三次了”
探子正是不明所以,卢肖心里也对自己手下的蠢笨感到着急,又急着为他解围道:“蠢货!还不快退出去?”
“是,是,属下这就告退”
探子连连告罪,又被罗义扯着飞鱼服问道:“还有谁知道楚王殿下来了?”
“啊!”
卢肖看得瞠目结舌,自己的手下话还未回完,就被罗义一脚踢跪在了地上,还将整只胳膊都反拧了过来,像是立刻,就要从身上被扯下了一般。探子余光急忙看向卢肖,不是告饶,而是求救:“大人,大人,大人救我啊”
自知今日碰上了阎罗的卢肖还没有忘记锦衣卫里那些可以让他忘记这辈子所有欢愉,只记得身上少了多少斤两的酷刑,扑通跪在了罗义身后回话道:“启禀大人,是属下让他们传信给陆涟老爷子的”
“哦?”
罗义的手从探子身上移开,疼出一头大汗的探子当时便栽倒在地,不停地喘着粗气,右手摸着脱出的左臂,一阵痛苦难忍的呻吟。
“你告诉了陆涟什么?”
“属下以为将军前来姑苏,是为了给王爷护驾,所以只吩咐他们,传信告诉陆家,准备接驾,陆老爷子仰慕楚王风采多时,早有敬奉之心。将军也只是刚刚才告诉我,要去陆家查案,所以还请将军放心,没有人给陆家示警,也请将军放过他们。”
罗义没有再说话,只是亲自推开了门,卢肖也亲自走到外间的栏杆上,向早已准备多时,但不知此次究竟要做什么事的锦衣卫们说道:“罗将军乃是督公亲信,诸位食皇禄,今日自当为朝廷不惜死命!我卢肖,有愧朝廷,有愧督公,负了诸位,还请诸位今日,戴罪立功,卢肖,先行一步了!”
众人被卢肖说得云里雾里时,只见卢肖取出了随身的佩剑,引颈自裁,当时并未气绝,在一声声“大人”的惊呼里,身子不停地摇摆着,等着罗义走出后,才意味深长地含笑而去。
罗义取出了刘忌的锦衣卫金制腰牌,喝令道:
“锦衣卫姑苏城掌事卢肖,叛出锦衣卫,已负罪自裁,各位从入锦衣卫开始,想必就知道了锦衣卫的规矩,我奉刘指挥,柳同知之命,前来江南,只为彻查景清余罪,今日也给诸位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是事成,我自会向提督大人请命,饶诸位不死!诸公,可愿随我同往?”
罗义从金陵带来的锦衣卫最先跪地,余者也纷纷随之跪在原地。
“愿听大人差遣!”
“围住陆府,不许一人走漏,若有人硬闯,格杀勿论!无我号令,私放陆氏者,凌迟!”
“诺!”
吩咐结束,罗义便走出楼外翻身上马,临走之时,没有忘记向房檐上偷听许久的问水阁探子点头示意,见此人飞檐走壁遁走,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从梦凉楼往陆府,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江南之地一等的望族府宅,一等的钟鸣鼎食之家,陆家老宅,可谓是富丽堂皇至极。
当锦衣卫突然凶神恶煞一般的出现在陆家府门之前时,陆府上下并未当作一回事,毕竟这城中的锦衣卫头领,还是陆涟先捐了银子才被卢肖讨得,卢肖更是亲自说过:“事君如父”
可当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的围住了陆府所有出口,也没有一个锦衣卫告诉陆府,这究竟是如何回事时,才有人乱了手脚,忙着遣下人去通禀后宅的小姐们回避,免得见了外客。
“卢肖呢?反了你们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罗义策马赶来,正巧看到了陆府管家在绣春刀前还敢张牙舞爪质问的得意神色,随即开弓引箭,一箭射在了陆家的正门之上。
“奉锦衣卫指挥使刘忌之命,今日,抄没陆家!”
“无罪无名,就敢抄家!你们眼里,还有王法么?”
听到这话,罗义几乎笑出了声,想来这江南道的大户们是舒服日子过久了,竟然忘了一些事。
他不慌不忙的下马,走到了府门前,诡笑道:
“看清楚这是什么了么?”
“飞鱼服”
“这呢?”
“绣春刀,谁不认得?”
管家见罗义神情缓和,一时间又以为这里面出了什么误会,还老老实实地回了罗义的话,可罗义只是提刀入门,向陆府上下高声喝道: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王法,还有比皇命,更高的王法?”
从陆府正门而入,被堵住所有出口的陆府上下已经是乱作一团,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下人们四散逃避藏匿起来,他们没被抄过家,可是听过那些唱戏的唱词里,是如何唱出被抄家灭族的惨状。
但今日的锦衣卫,并没有急着抄家,只是先堵住了几道府门,像是在等着什么一般。
陆府之中,皆是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大假山,古戏台,玉玲珑更是让人看得应接不暇。罗义跨过刚刚的门槛,只带着七八个锦衣卫就踏入了青石铺地的平整院落之中,但觉清风阵阵,画香隐隐,举目望去,正巧看到一个雅致秀气的院落。东面是百杆翠竹,西墙种着两株青松。
“站住!”
陆涟长子陆襄站了出来,挡在了罗义跟前:“这位大人,此乃我陆家后宅,为我陆府女子的清誉,还请大人到外间说话。”
举手投足间,陆家来日掌门的人该有的镇定倒是分文不差,可今日是要办案,不是过家家。就在那些花园和四周的厢房里一双双眼睛盯着此处,打算看罗义如何收场时,快被陆家人给气笑的罗义忍无可忍。
径直走到了陆襄身前,一掌将陆襄掀翻在地,嘴角打得渗出了丝丝血迹。那些打算看如何收场的眼神,在这一刻,只剩下惊恐。
这打翻的,不是陆襄,是整个陆家,是自大宁兴科举后,出了三个刺史,两个三省郎官,七个团练,四个通判的陆家。陆家是江南巨富不假,但陆家横行江南真正的底气,是这些不在江南的同族。
“去,把陆涟押来回话!”
“诺!”
罗义不再打算给陆家体面,如此钟鸣鼎食之家,清流巨绅,还是不少人口中的教化德行门风典范的陆家,在罗义的案上,也不过就是一个犯了命案官司,兼并百姓田亩,强取豪夺,还掘了朝廷堤坝,又借捐资筑堤之名,让朝廷和官府给他们陆家撑台面的虚伪之辈。
白发苍苍的陆涟此时安坐在藤椅之上,向身边跟随自己多时的老奴摇头叹道:“恐怕不止是一个锦衣卫那么简单”
“老爷,那是不是?”
“束手就擒吧”
享尽了人间富贵的陆涟没有选择拿刀忤逆,只是吩咐自己可信的老奴,将陆家的一两个血脉藏好,陆氏宗祠的籍田,便是抄没,也不会被朝廷夺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见识过杨家人当年在江南是如何把奉室朝廷的走狗余孽赶尽杀绝的陆涟比他两个不识趣的儿子,更早的看清了危险。
没过一会儿,陆涟和陆襄被绑到了罗义跟前跪着,直到此时,锦衣卫也只是死守着各处府门,对陆家的家产和女眷,皆是秋毫无犯。
“回大人,陆家上下,还差一人”
原本还举起茶盏将要送到嘴边的罗义不得不停住,先问道:“谁?”才继续浅尝一口陆家的好茶。
“陆涟次子,陆谭”
“问问他们”
罗义饮了半口,向后一仰,心里盘算着杨宸来到此处的时间,陆家满门该如何处置,家产府宅是抄没,还是暂时查封,都得杨宸亲自吩咐才是。没有官府的定罪的文牒,只有锦衣卫的一块腰牌,就想在今日把陆家满门定罪,是远远不够的。
“陆谭呢?”
一名年轻的锦衣卫站在了陆襄的身前,陆襄此时虽屡试不第,可也向来自负,直到此时,也没能完全接受自己堂堂陆家的来日之主,今日要跪在一个锦衣卫的脚下受辱。
年轻的锦衣卫可没有给陆襄什么好脸色,神情冷漠,见陆襄不说话,斥问道:“我问你,陆谭呢?”
“呸!”
一口唾沫吐下,也引来的罗义的目光,他看出了自己部下的慌乱,虽然他们是在金陵当差,可陆家的手眼通天的本事,也自是早有耳闻。有所顾忌,心里也许在想着,陆家今日的显赫,会不是卷土重来。
“让他把那口唾沫,吃回去”
罗义把玩着手中精致的茶盏,不得不佩服陆家之富,还有陆家的狂悖,一个没有官身在肩的陆府,竟然能用给宫中进奉的御品汝窑,做待人接物的寻常茶盏。
年轻的锦衣卫将陆襄按倒在地,青筋暴起,死死的将他的头钉在地毯上,用他的嘴鼻,去磨蹭陆襄自己刚刚吐出的那口唾沫。陆襄心里此时才真正感到了害怕,陆家,好像真的要完了。
陆涟知道,一旦落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里,只怕比如今更难堪的场面,还数不胜数,一时间老泪纵横道:
“这位大人,犬子素日喜伶,想必是昨夜,醉不能归罢”
“报!大人!”
又是一名锦衣卫气喘吁吁的跑进了主堂,慌乱的秉命道:“姑苏刺史高大人来了,还带了刺史府的刑名衙吏,看样子有两百来人。”
“走”
罗义闻言,也顾不得多问陆谭的事,亲自出府去会会这注定来者不善的刺史大人,而陆氏父子在背后,神情却不尽相同。
陆襄自己站了起来,向陆涟说道:“爹,高大人想必是来救咱们的,只要不出姑苏城,我看谁敢能把咱们父子如何”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陆涟心里,不尽悲凉,他当然知道,自己那个自作聪明的儿子,只怕此时还志得意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