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和赵祁领着数千骑军在南诏的蜿蜒盘绕的山路之中向月牙寨和丽关行去,自问水阁的齐年来到南诏,私下里,楚王府和南诏王府之间总是心照不宣的有所联络,这才让杨宁的数千骑军可以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了南诏和东羌的边关,借道赶去丽关。
“赵大人,这南诏的月牙寨,你可曾来过?”
一路上,杨宁和赵祁渐渐熟络起来,虽然他仍旧为自己只率六千骑军援救丽关的前途而忧心忡忡,但他尽量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紧张无措。作为先皇曾经最为宠爱的幼子,又就藩在剑南道的蜀中之地,他也不希望只如皇叔湘王一般落个贤王的名头,他也渴望在沙场之中可以建功立业。
山间偶尔有风,可仍旧酷热难耐,赵祁抬头一望,苍穹还是那般碧蓝如洗,没有一朵可以让大军遮挡的云彩,不远处的山峦起伏,层峦叠嶂的深处,林立的树木要远比此地来得更为郁郁葱葱,适合大军歇脚。
他手举摇扇,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轻轻驭马而行着说道:“没有来过,但我们应该走到离月牙寨不远的地方了。王爷,臣看前面的林子更密一些,要不咱们赶到哪儿去,让大军歇歇脚?喝口水,咱们再慢慢聊?”
赵祁毕竟是在外人看来让杨宸都敬重有加的军师,杨宁自然不敢不听,用他独有的那份温暖笑容应道:“听先生的”
数千骑军又向北面的密林行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寻到了一处有山泉自悬崖飞瀑而下的地方,赵祁和杨宁躲在了清凉的山崖下,年轻的蜀王更是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铠甲脱下扔到了一旁,赤裸着身子站在那儿任由瀑布冲洗了一下一身的汗水。
赵祁见状,也只是含笑不语,他当初在长安城外与杨宸一道平定辽乱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位藏锋内敛的年轻皇子心机绝不是明面上那般简单,在生死之战时,没有让先帝和太子殿下以及百官失望,敢挺身而出,为自己博得了在剑南道就藩的契机。
若没有杨宁在沙场上的冲锋陷阵,便是先帝有心,群臣也不敢轻易相信一个在深宫里长大素日里又没有无人称道之处的年幼皇子可以接过宇文恭手下的十万大军。
杨宁选择锋芒毕露的时机,妙得恰到好处,可机会,也不仅仅是碰到就能抓住的,倘若杨宁真的毫无本事,先帝不会放心的让他出入沙场,杨宁也不会在长安城外的那片混战里,为自己博得生机。
就藩蜀地,爽快地娶了宇文恭之女宇文若后,还屡屡传出蜀王府这对少年夫妻恩爱有加,既得了定南道宇文家旧部的军心,又让天子和朝廷没有担心他在蜀中有作乱之心,落子布局,若无高人指点,只凭着这十几岁的年纪就可以有这番作为,自然让赵祁担心,躲在暗处的蜀王府将来会成为在朝中成为清流众矢之的的楚王府心腹大患。
一个同样娶了宇文家之女的藩王,一个同样可以领兵能征善战的藩王,一个在京师时让文武百官都觉得亲近而毫无威胁的藩王,会不会成为埋葬楚王府和宇文家的一道利器呢?
赵祁已经想了很久。
“赵大人,南诏那位太平郡主,赵大人可还记得?”
冲洗了一遍身子,浑身湿漉漉的坐到赵祁身边的杨宁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赵祁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支支吾吾的应声道:“当然记得”
“本王在益州,听说她半年前被骗进了云单家的老巢大昭寺,云单阿卓的弟弟云单贡布当年一直想要求娶她而不得,想必如今,已是得逞了”
“王爷此话何意?”
杨宁鬼魅一笑道:“我能有何意?赵大人是聪明人,本王在藏司的探子曾经说,半年前月鹄领南诏兵马北伐,想要逼迫云单家交人时,云单家的部落间开始流传南诏太平郡主月依已经有孕,不日就要和云单贡布成亲的消息,月鹄和南诏兵马军心大乱,一场大败,被撵回了南诏,又被木波趁机钻了空子,奇袭了凉都,这才有了今日的南诏之乱。前几日和关内侯说起此事时,都以为皇兄眼中,平定南疆之乱的关键在平定东羌,诛杀木波。再逼着云单家称臣就好。本王却以为,此言不对”
赵祁来了兴致,侧过身问道:“那王爷以为呢?”
杨宁没有答话,反倒是接过亲兵刚刚递来的水壶,自己未尝一口就递给了赵祁说道:“这水无毒,赵大人先请?”
“臣有自己的水壶”
“哈哈哈,好吧”
赵祁看着呵呵一笑的杨宁,更觉杨宁心思深沉,他本以为杨宁见到此处清凉就迫不及待的亲自卸甲冲洗,也不吩咐哨骑警戒,是因为领兵不久,不懂沙场险恶,哪怕今日南诏不敢对他们这支骑军如何,也是万万不该如此松懈,但这小小的一壶水,让他看出了些许端倪,这杨宁松懈之举,是有意为之。
“本王想问,赵大人以为,此次南征,关键的胜负招,在何处?”
杨宁才不过饮了两口,就把水壶扔给了自己的亲兵,待下也是宽仁亲近,又让赵祁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经杨宸的影子。
“自然是平定东羌,北定云单阿卓,然后得胜返朝”
“不”杨宁摇了摇头:“东羌国除,是陛下圣诏所言,木波狂悖无礼,以下犯上,是自寻死路,但平定了东羌呢?如今朝廷府库不充,云单家在北面,有拉雅山天险阻绝,一旦战事不利,朝廷必定会让皇兄班师,只要他云单阿卓愿意继续称臣纳贡,不会南下侵扰,日后又有南诏和廓部臣服大宁为屏障,朝廷可没有心思让皇兄带兵和云单阿卓耗下去。”
“蜀王殿下把臣绕糊涂了,一会儿是太平郡主,一会儿是云单家,蜀王殿下想说什么?”
杨宁把身子向赵祁的方向一凑,凑到几乎只有赵祁一人可以听见的地方时,轻声说道:“朝廷想要的,是南疆安定,云单阿卓称臣,木波身死,就够了。可皇兄想要的,不只是安定南疆,他想要提兵继续北伐云单家,所以才会让我这个蜀王去丽关吧。”
“王爷?”
“哈哈哈,我只是猜的啊,赵大人去月牙寨,是想让诏王月腾与我们共同出兵为他们收复凉都,断了木波后路,这只是第一招;云单阿卓若是领兵援救凉都,皇兄此计算是围魏救赵,我在丽关必定无忧,援救孤城,本该是重兵,皇兄却给了我骑军,赵大人以为何意呢?”
见赵祁不语,杨宁只好继续说道:“若是我没猜错,皇兄到时候会让我,或者再让一员猛将,直接兵出丽关,像东羌国师奇袭诏人空虚的凉都一样,奇袭云单阿卓的大昭寺。败了,朝廷若是怪罪,还有我这个贪功冒进的蜀王殿下顶罪,胜了,朝廷也不能找出什么不是来,毕竟是云单阿卓自己要去凉都凑热闹的。皇兄在凉都,就可以效仿前朝太宗皇帝一战擒两王之事,彻底平定南疆。”
“那云单阿卓若是不去凉都呢?”
这一次,换成赵祁自己云里雾里了,但他已经觉得,杨宁年纪轻轻,似乎比自己,更懂杨宸的心思。
“皇兄当然知道云单阿卓不会去凉都,若是云单阿卓想出兵越过拉雅山到南面来,就丽关城的那些兵马,哪里能守到今日?所以这就更得让我蜀王殿下来丽关咯”
杨宁脸上露着得意的笑。
“此话怎讲?”
“云单阿卓也知道,只要他躲在拉雅山北面,苦守些时日,等天色转凉,或许大宁就会退兵,所以他要躲在拉雅山北面,一座丽关不过是皇兄和云单阿卓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个机缘而已。云单阿卓不去凉都,那木波就是必死之局,皇兄若是灭了东羌,仍旧不罢休执意提兵北去,那云单阿卓一日就可以破了丽关据城自守,反之,若皇兄愿意,云单阿卓可以解了丽关之围,向朝廷上表服软,重新称臣。但今日我来了,他这算盘就打不成了,丽关不再是他想破就破的时候,他必定会猛攻,到时候我这位蜀王殿下被困在丽关,皇兄提兵来救,谁还能说什么?”
至此,赵祁彻底明白了杨宸的整个布局。
“我和皇兄一起长大,皇兄文韬武略其实在我眼里,比三哥和四哥更厉害,何况皇兄比三哥和四哥还重情义,我大宁朝的柱石,非皇兄莫属了”
杨宁身子向后一仰,躺在了草地上,赵祁又接着问道:“蜀王殿下不害怕么?”
“哈哈哈,不怕”杨宁此刻恶笑容才能让人记起来,他当年在长安是那位憨态可掬的蜀王殿下,而不是今日一字一句,都是心机深沉之言。
“若是我没猜错,皇兄不会让我死的,我只是一个诱饵,云单阿卓真上钩了,那位太平郡主就有活路了。皇兄一定还有他的后手,只是我现在不知道罢了”
赵祁没有告诉杨宁,楚王殿下的后手就在距离月牙寨和丽关都只要两日马力的凉山军马场,一旦云单阿卓领兵去了凉都,凉山军马场的战马可以让这六千骑军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大昭寺,而云单阿卓一旦围住了杨宁,那有林海这位猛将,必定还有一支奇兵可以作为后援,让杨宁坚持到杨宸提兵北至那一日。
可他还是故意问道:“倘若楚王殿下没有后手呢?”
“那我就带着这支骑军跑,藏兵的骑军不如我们,只要我想跑,应该可以跑得掉”
“跑不掉呢?”
赵祁问完,才觉着自己今日格外讨厌,像个怨妇一般总是喋喋不休的问东问西。
“那就只有死咯”杨宁说得轻松,闭着双眼躺在草地上,还悠然自得了起来:“既然是战死沙场,说不定朝廷会给我一个美谥,我可以去地下孝顺父皇了。但”
“我相信七哥”
杨宁说完,不过片刻,微微的鼾声响起,整个大军也就等着蜀王殿下浅浅睡着,直到等候许久的月鹄实在耐不住林间的寂寞,出现在众人眼前。
“南诏大将军月鹄,奉我王之命,来此迎接楚王密使!”
月鹄的突然出现并未让杨宁有太多惊慌,彼此像是心知肚明一样,经过一趟长安之行,月鹄早已经打消了与大宁为敌的念头,如今见着杨宁,只是多了一些忧虑:“杨家善战者辈出,当真不会对我南诏有所图谋么?”
月腾让月鹄给了杨宁和这六千骑军本属于南诏边军的军粮,允许他们由此借道转头向北驰援丽关。
那赵祁,也就顺理成章的在此处和杨宁分别,跟着月鹄走进深山,走向密林深处的月牙寨。
直到月牙寨恍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明白杨宁今日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话,也渐渐反应过来,自己在知晓一切后的反应其实已经给了蜀王殿下继续向北的底气,像是直白的告诉了他:
“你没看错你的七哥,他没想要你的命”
“赵大人,今日天色已晚,我王有命,还请你今日和诸位使者一起,就在这处院子歇脚,等我王明日见过了云单家和东羌使臣,再请赵大人相见”
月鹄生得人高马大,薄薄的那副盔甲,完全盖不住他此刻胸膛间那份健壮的身子。
“诏王这是在暗示我?要我准备加价?”
“哈哈哈哈,赵大人多心了”
一趟长安之行,一趟北伐兵败,害得南诏国都沦丧向木波称臣,已经让南诏的大将军变了一个人样。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少了愤怒,多了理智。
“对了,你们楚王府的探子就在山腰那间宁人药材铺子里,我盯了很多年了,大宁和南诏之间,没有秘密,赵大人今日就可以约见你们的人,问问他,月牙寨里是个什么情形,明日见了我王,赵大人也好有所准备”
“有劳大将军提醒”
赵祁郑重其事地向月鹄行了礼,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问水阁密报里那位南诏天不怕地不怕,最是骄狂的大将军,竟然像长安城中那些上朝的武将们一样,抱拳向他回了礼。
他不知道这一切的改变到底是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样的大将军,会是南诏在危难之中,安身立命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