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世子殿下李成德,于永宁十八年深冬,在潍州城玲珑坊受奇耻大辱,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受辱。
那夜,受了重伤的荆楚王朝新科榜眼严牧安,背着三百斤重的靖王世子李成德,艰难地走出潍州城,无人阻拦,也无人去理睬。
严牧安艰难地往前走,一步一趔趄,却始终稳稳地踏出一步又一步,他的嘴角往外渗着鲜血,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世子李成德趴在他的背上,三百斤的体重压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座山,李成德哼哼唧唧,腿上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胆小的世子殿下早已经晕了过去,只是下意识发出一声声哀嚎。
严牧安想要叫一辆马车,但顾千屿早已经发话,整个潍州城没有人敢给他们用车,更没人愿意帮他们,对于潍州城的老百姓来说,他们是外来户,是来欺负人的。
来到城门外,却早已经有一辆黑色马车等在了城外三里处,有哨骑跑来,帮着严牧安将李成德扶上马车,一进入马车,甚至来不及将世子李成德放在褥子上,严牧安便觉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喷涌而出,喷在了马车侧边车厢上,严牧安赶忙运功,真气迅速传遍周身,死死护住严牧安的心脉,身上的剧痛才渐渐缓解过来,此次受伤不轻,虽性命无忧,但想要恢复,恐怕也需要些时日。
掀开马车的帘子,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本就寒冷的天气此刻更加刺骨,严牧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不忘回过头帮世子李成德盖上褥子,然后才又掀起帘子,望向了黑暗中渐行渐远的潍州城。
虽然是黑夜,但潍州城依旧灯火通明,那抹若有若无的血红色长廊,就是玲珑巷的灯火,在那里,他知道了他的天赋只不过是一坨狗屎,那个甚至比他年纪还要小许多却只用了一招便把自己打翻在地的年轻人,那个辱骂自己只不过是靖王府里一条嗷嗷叫的狗的年轻人,还有那个如天仙一般美丽甚至差点成了他妻子的女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屈辱的夜晚,这座可恶的潍州城。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的那天,你们都得死!”严牧安咬了咬牙,忍不住喊了一声,只一下,他的胸口便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忍不住咳出声来,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只是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劈劈啪啪”穿透车厢,将他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住了。
这场雨,仿佛是为了遮掩今夜发生的一切,但却再也浇不灭,这二人对这座城和城中那两个年轻人的仇恨。
潍州城玲珑坊,二楼。
一张紫檀木豪华大方桌子,一圈摆了四把椅子,四把椅子分别坐着一人,上首为玲珑坊坊主冯老鸨儿,左边座位上坐着玲珑坊新晋花魁绿珠儿,右首为潍州城第一纨绔顾千屿,下首坐着潍州刺史李克之子李子木。
屋内墙壁上,十几支蜡烛正发出刺眼的光,有风从外面透进来,吹的烛火微微摇曳,四人的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明明暗暗,一时间竟有一丝恐怖的气氛,四人围坐的那张桌上,除了一支微微摇曳的红烛,再无一物,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只能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劈劈啪啪的雨声,许久无人说话,突然从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打更声,三更天的喊声断断续续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冯老鸨儿率先开口道:“李成德是靖王的独子,从小宠爱有加,伤了他儿子,靖王不会善罢甘休的,潍州城危矣!”
“冯妈妈不必多虑,凭我玄天剑宗的实力,别说一个靖王世子,哪怕是靖王那只老狐狸亲自前来,也定叫他有来无回!”顾千屿手持一柄扇子微微扇着风,完全没有寒冬腊月应该有的觉悟。
“顾公子可不要小瞧了靖王,整个江南早已经尽数落入了他的手中,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据说差一点便当了皇帝,只是性格狠戾,从不把百姓当回事,只因滥杀成性,许多无辜百姓死于他之手,这才被先皇陛下发配到了苗疆部落,此刻卷土重来,又挑了个小皇帝刚刚登基还不足以把持朝政的时刻,野心不可谓不大,仅仅三个月时间,便占领了江南三十多座城池,应该是有备而来,不容小觑啊!”冯老鸨儿感叹道。
“冯妈妈就尽管经营好你的玲珑坊,御敌这种事就交给我玄天剑宗和潍州城的官府好了,再说了,刺史之子不还坐在这里吗,不必太过担心,绿珠儿姑娘一天来我潍州城,就应该被当作潍州城的百姓来保护,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再不做出点反应,他还真当我们是泥捏的不成!”
“是是是,冯妈妈不必担心,父亲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何况潍州城守军有三万余,再加上玄天剑宗的支持,靖王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也要看看他的门牙够不够硬!”李子木也急忙附和道。
冯老鸨儿见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低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龙池镇,原水月宫宗门。
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正在来回踱步,不时低下头深深叹一口气,然后抬头看看外面的深夜,再继续来回踱步。
旁边站在桌旁的是一个清瘦的老头,花白胡子,头上插了一根簪子,额头向前凸起,眼窝深邃,颧骨突出,身穿一袭深红色长袍,腰间系着碧绿翡翠腰带,手握一柄镶金拂尘,颇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感觉。
老头时不时伸手捋一捋自己的胡子,微微闭着眼,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似乎并不着急,恰好与身前的中年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中年人踱步到老者面前,深深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担忧,说道:“严宽,你说德儿和令郎去了潍州城,怎么到现在也没个信儿,本王很是担忧啊,潍州城可不是一般的城池,那里高手如云,更有李克这个老狐狸在,还有玄天剑宗,里面没有我们的人,一整天了,始终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怕会出些什么意外啊!”
“靖王爷请宽心,只要犬子活着,就不会让世子殿下有一丝一毫的闪失。”老头儿一甩拂尘,搭在自己的左边胳膊上,微微睁开了眼,随后又闭上了,只是淡淡说道。
“只怕令郎双拳难敌四手啊,如果遇到众多高手,怕是令郎也抵挡不住。”
“潍州城的高手都是玲珑榜上有名的人物,这些人最注重名节,他们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不会为难一些小辈的,靖王爷请放心,只要潍州城里那些老家伙不出手,年轻一辈的高手,没有人是犬子的对手,这点在下还是有十足的把握的,何况此次王爷故意放任他们前往潍州城,也有试探潍州城虚实的想法,如果他们果然对世子殿下不利,王爷恰好能利用这个时机,一举歼灭潍州城,何况世子殿下毕竟是您的独子,我想,潍州城里那帮老家伙们,是没有胆量为难他的。所以王爷就请放宽心,耐心等待,我想,这个时间,两人应该就快回来了。”
“但愿如此吧!”
窗外黑乎乎一片,今夜没有月光,亦看不见一颗星辰,乌云将它们与大地紧紧的隔绝,,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突然,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闪电照亮了屋外的一切,靖王爷一转头,在闪电的映照下,刚好看见屋顶上一只硕大的黑猫挥舞着自己的爪子,几个跳跃,便远离了屋顶,在跳上围墙后站定,竟然一动不动了,然后就仿佛故意的一般,背对着靖王爷的大黑猫,缓缓将头转了过来,两只绿色的眼珠子射出骇人的光芒,黑猫仿佛在冲着靖王爷笑,靖王爷一阵头皮发麻,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他一时失了神,闪电遁去,白昼重回黑暗,黑猫也在叫了几声后失去了踪迹,“咔嚓”一声巨响,一声惊雷传来,仿佛整个水月宫都跟着颤抖了一下,一阵风吹过屋门,顺着窗子远去,放在桌子上的烛火摇摇晃晃,倒映在墙上的黑影闪闪烁烁。
风又大了一分,烛火终于不堪重负般,摇晃着熄灭了,门外的黑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仿佛被这声巨大的声响吓得不轻,也或许是被雷电击中,在一声嘶吼过后,便再也没有一丝声音传进来。
突然,靖王爷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这种感觉,从他的心底升起,他看着窗外在亮过一次后仿佛更加黑暗的天空,一滴雨滴落下来,打在了门外光秃秃的树枝上,紧接着,漫天遍野的雨滴便洒落下来,“劈劈啪啪”打的到处都是。
靖王爷的心无来由的揪在了一起。
种种不好的预感袭来,老头儿严宽心底也升起了隐隐的不安,只是他对自己独子的过于自信告诉他,只要他儿子在,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这种自信到自负的感觉,是独子从小到大留给他的。
他三岁起,就再也没有输给过同龄人,十岁以后,武道境界更是突飞猛进,成了整个荆楚王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二品强者,而且马上就要突破那层天堑,真真正正进入一品宗师行列,真正做到与天地共鸣,所以他从不会担心。
许久,当屋外的雨水将整个大地淋湿,外面坑坑洼洼处积满了雨水,一个头戴斗笠,一身黑衣的人从外面急急跑来,他脚下生风,轻功了得,跨过水月宫高高的门槛,在门外便单膝跪了下来,一抱拳,声若洪钟,隔着雨幕,他的声音传到屋子里,竟然没有丝毫的减弱:“秉王爷,世子殿下与严公子正在赶来的路上,两人都受了重伤,但暂时没有性命危险,大约再有一刻钟时间,便可到达此处。”
说完,也不等靖王爷说什么,便急急退了出去。
靖王爷心头大惊,几欲跌倒在地,老头儿急忙搀住了他,说道:“靖王爷保重,暗卫说了,世子殿下没有性命之忧,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叫郎中来。”
靖王爷恍然大悟,冲着门外黑暗处喊道:“来人啊,将城里所有的好郎中都给本王找来,不来的,绑也给我绑来,没有回应,但早有人去执行命令去了。
一刻钟未到,十几个郎中打扮的老年人夹杂着几个中年人背着药箱子来到了水月宫中,大殿上,屋外还在电闪雷鸣,但雨势明显小了下来,淅淅沥沥中,“劈劈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深夜中隐居高人弹奏的琵琶曲,深邃而深远。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声传来,一辆马车停在了水月宫门外,早有人抬了轿子在外等候,雨声不断,他们的衣服被打湿了,上好的布料粘在身上,感觉黏糊糊的,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踏在雨水中发出的声音,四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将马车中的李成德和严牧安双双抬到轿子中,一用力,轿子如同飞起来一般,飞快的往大殿中行去。
没多时,便来到了大殿外,靖王爷急急跑到门口,四人把李成德和严牧安抬下来,早有人取了毯子铺在了那张比床还大的椅子上,四人小心翼翼将世子李成德放在上面,随后转身离开。
十几个郎中七手八脚,诊脉的诊脉,翻眼珠子的翻眼珠子,但当众人齐齐望向世子殿下的下体时,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世子殿下的那玩意儿,被切了一只,还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要不是严牧安及时封住了他的经脉,恐怕这会儿早已经归西了,亏了严牧安内功深厚,并没有性命之忧,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但李成德伤势之重,也是难以估量。好在在场的诸位都是医术高超之辈,没多久,便止住了血,敷了药,又熬了药汤喂世子殿下喝下,随后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靖王爷心中气恼,“啪”一拍桌子,恨恨道:“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要不本王要了你们的命!”
众人又嘈嘈杂杂议论了一番,才由年龄最大德高望重的黄大夫出面说道:“秉王爷,世子殿下生命已经无忧,但失血过多,恐怕还要昏迷一段时间,只是……”
“只是什么?”靖王爷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
“只是世子殿下的两丸被割掉了一只,以后恐怕会有影响,但也未必,剩一只或许也是一样的……”
“啪”一声响,靖王爷将桌子上的茶杯狠狠的摔到了地上,他怒气冲天,忍不住嘶吼道:“你们这些人,谁要是能把他治好,我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但要是治不好,你们几个,今天都得死!”
靖王爷一句话说的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出声,许久过后,议论声才响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谈论着有什么良方来医治眼前这个天杀的世子殿下。
讨论良久,终于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但没有人敢说话,一年轻郎中率先跪在了地上,呜呜哭出声来,述说着自己家中老母,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怜惜。
这一跪开了个头,十几个人呼啦啦跪倒一片,都是没有办法的人。
“你们不是号称龙池镇的神医吗?竟然连这点病都治不好,来人啊,拖出去,全砍了!”
刚刚还安安静静的门外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将十几个人依次押走,哭嚎声不绝于耳,有胆子小些的甚至屎尿都已经拉了一裤兜。
只一盏茶的功夫,外面便传来了一阵阵惨叫,紧接着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大雨冲刷着地面,很快这些人死去的痕迹就会被冲刷地一干二净,再也没有人能够记得他们。
屋内,靖王爷蹲在李成德身旁,抓着他的手,看着躺在椅子上的胖儿子,毫无血色的脸庞甚至比白色的烛光还要惨白,脸上早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只有那微微起伏着的胸膛证明这个人还活着。
靖王爷大怒,冲着旁边查看自己儿子伤势的老头儿喊道:“严宽,整顿兵马,本王要亲自前去,荡平潍州城,我要让他们知道,惹怒本王的下场,我要让潍州城里所有的人死,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