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情激奋,同仇敌忾,各级文武纷纷进言,积极献策,这种的场面,只存在于杜洪的想象之中。事实情况是,当杜洪需要众人群策群力之时,大部分的反应是沉默。
光世殿内一片寂然,这既让杜洪尴尬,更使其恼怒,不过,所幸他还没有彻底为情绪左右,忍着愠怒,扭头看向右首一人,以一种请教的语气,道:“张司马,此前你说河东有异,劝我防备,今苟贼果真引兵西犯!
司马既能料敌于先,对于今日之局面,想来也应有对付办法,还请司马不念旧过,出言教我!”
司马自是张琚,端坐在案,一举一动甚是儒雅,但总是给人一种阴沉之感。此时,听杜洪请教,张琚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下意识瞥了杜洪一眼。
比起平日,杜洪此时的态度可要好太多,姿态放得很“低”,正因如此,才让张琚感觉有异,甚至不习惯。
通过这两个月的观察接触下来,张琚已然发现,杜洪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尤其在乎出身高低,用人也全凭一个远近亲疏。
当然,这倒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如今这个世道,若不分亲疏远近,才容易出问题。只不过,有些事情,可以做,但实在不便表现在脸上,乃至时时挂嘴上。
杜洪,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自诩京兆大姓,拥有一种莫名的自信与优越,就仿佛没有被北方的胡虏、军阀鞭挞过一般。
别说那些寒门、贱民出身了,就是张琚这样正儿八经的名门士族,杜洪实则也是不怎么瞧得上了,冯翊小姓,岂能与京兆大姓相提并论?
举事之初,招揽张琚,只是利用罢了。局势一稳,杜洪那种傲慢自矜的本来面目,也就一步步显形了,这段时间下来,张琚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
从杜洪平日里对张琚的态度,就可知了,颐指气使,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言辞交流之间,多有侮慢与鄙视......
有鉴于此,对杜洪此时的态度,张琚才觉得奇怪。以他对杜洪的了解,他恐怕还不是为河东苟军的兵锋,而放低姿态。
毕竟,眼下渭北虽然闯入了苟政这头野狼,声势虽大,但还不至于让杜洪感到畏惧。甚至于,张琚估计,杜洪心中对苟政依旧鄙视,恐怕正考虑着派兵将之连同麾下一并诛杀,以震慑关西“群小”,宣示主权,扬他征北将军的威风。
怀着这样的考量,在杜洪的注视下,张琚以一种沉着的口吻,抱拳禀来:“明公,事已至此,以苟政之野心,苟军之锋锐,不达目的,怕是不会罢休的。
为今之计,除却诉诸于武力,以兵马拒之、逐之,恐怕别无善法!另外,苟政如今正广发檄文,传制关西郡县,言其得到建康册封,此番进兵,是奉命讨伐。
此事暂且不论真假,然一旦让此消息广为流传,再让苟军占据郡县,久留关西,对关西人心所向,对明公治抚秦雍,都是巨大威胁!”
“张司马所言,鞭辟入里,一语中的!”张琚言罢,杜洪顿时盛赞之,看向其他在座文武,严肃地道:“因此,必须予以苟政力此贼迎头痛击,将之诛除,还我关右安宁!”
场面很严肃,但杜洪的表现,总是难免让人感到别扭,既有此志,又为何不早做决定,早派兵马,阻截苟军。非得等苟军已经祸连州郡,撼动三辅......
而杜洪,在转眼间,便又将“自负”二字写在脸上,对众人道:“诸位也无需担忧,苟政终究只一逆贼匹夫,眼下虽然猖獗,只是因为我们尚未发兵讨之。
一旦我关西劲旅北上讨之,自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因此,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选派一员良将,率师北上,讨伐贼军。
不知诸位将军,谁愿领军出征?”
虽是问话,但杜洪的目光却落在座位靠前的一名圆脸武将身上,直接道:“张先将军,素有统率之才,麾下多勇士,冯翊又是张氏族地,岂能任贼军恣意凌辱?”
张先同出冯翊张氏,并且还是张琚的胞弟,闻言,没有接话,而是皱着眉头,看向张琚。而张琚,对杜洪的提议,神情间亦有阴霾,脑子里快速考虑过后,不着痕迹地冲张先点了点头。
见状,张先这才起身,朝杜洪拜道:“末将愿往!”
对张氏兄弟的眼神交流,杜洪自是看在眼中,但此时似乎也不在意,见张先答允,面露喜悦,道:“有张将军出发马,何愁贼军不退,渭北不安?”
对杜洪的高帽子,张先也显得有些矜持,面色沉凝。
“兄长,冯翊已陷,渭北大乱,岂是轻易能够收复平定的?我看杜洪,分明是想借我张氏在冯翊的根基,与苟军角力!”散议之后,被新任命为“讨逆将军”的张先,迅速找到张琚,阴沉着脸提出疑问:“我甚至怀疑,他想借刀杀人,消耗我张氏的力量!”
“他那点算计,又岂能瞒得过为兄的眼睛?”面对张先,张琚显得很沉静,平和地说道:“借刀杀人,却也不至于,意图驱策我兄弟族人,为其效命,抵挡苟军,也是事实!”
“兄长,杜洪那般鄙视苟政,但你该当知晓,苟政的军队,可都是从刀山火海中闯荡出来的。过去为贼时,尚能窃
夺河东,攘外安内,而况如今取得晋廷大义?不易对付啊!”张先面露焦虑:
“我麾下,虽有些精卒,但数量毕竟太少,军械训练都很缺乏,如何能是苟军虎狼之师的对手、并且,如今已被苟军打到渭北,关中地利已丧,这仗小弟实在没有信心!”
听张先这么说,张琚脸色变化几许,低声骂道:“这个蠢材,若肯早听我劝,重视蒲坂,何至今日?”
显然,张琚心中对杜洪的积怨也到一定程度了。不过,发泄完后,还得直面眼前的问题,深吸一口气,道:“你的顾虑,我亦明白,因此,你此番领军出征,要顺势而为,能成功击败苟军,收服冯翊,固然最好,若不能,也不许逞强!
记住,以保全实力,坚守渭南为主!另外,出征军队,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手中,有此两万军在手,不论接下来形势如何变化,我张氏都能占据主动!
南来的张氏子弟,也尽数充入军中,安排军职,协助你掌军。我在长安,亦会全力筹措粮械,供给大军。
苟军虽暂得其势,但三辅大部仍然在手,以渭南之人丁、钱粮,足可与之周旋......”
听张琚如此交待,张先面上焦虑顿去大半,甚至露出少许兴奋,抱拳应道:“诺!”
杜洪在这几日期间,倒也不是毫无作为,至少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在三辅征召组建了一批军队,使长安之师,迅速达到三万之众。
这些军队,成分来源复杂,有羯赵官军遗卒,有长安扯旗时前来投靠的豪杰私军,有流民部曲,有地方郡县兵,还有被强征入伍的三辅丁壮。
其中,除了羯赵官兵以及豪杰部曲具备一定战斗力之外,余者是个什么情况,是能够想象的。但是,这三万军队,也是杜洪对付苟政的底气来源。
毕竟,根据刺探,比起宣传的,连走潼关道西进的苟雄部算上,苟军也不过两万之众。因此,三万对两万,优势在我!
而这一回,杜洪直接大方地,拨给了张先两万人,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杜系”部曲之外的杂牌。但对张氏兄弟来说,就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了。
这年头,甭管素质如何,兵多将广就能唬人,军队,才是硬实力!
兄弟俩并排着出宫城而去,张琚继续向张先交待着,表情也愈加阴沉,眼神中的阴鸷几乎不加掩饰,甚至闪烁着渗人的寒光。
显然,张琚已经动了其他心思,杜洪的“光环”在张琚这里,早已经褪色了,甚至因其侮慢,怨恨已然深结。因此,张琚早就在考虑他自己与张氏的利益与前途了。
也因为早有准备,在苟军动手之后,冯翊剩下的张氏族人,也迅速逃离,过河南来,投奔长安。不像其他士族,在强兵压境的时候,只能默默自守,与苟军周旋,时刻面临危险。
接下来具体如何做,张琚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那得根据局势发展,但不管如何,只要军队在手,那就有本钱,哪怕同苟军谈判。
当然,让张琚直接投降,迎苟政入长安,那也是不可能的,苟政还没那么大的脸,苟军也还没展现出制霸关西的实力。
起初张琚为何那般积极投奔杜洪,协助其掌控长安及雍州,说到底,也是一次政治投机,正常情况下,哪怕出身冯翊士族,这种机会也是很难遇的。
只不过,上了杜洪这条船后,发现不管是船长还是船本身,问题都很严重。但是,这也没妨碍他张琚暂时成为杜洪集团的二号人物,也不影响张氏的实力与名望在雍州迅速提升。
经过这段时间的风云变化,再一心为杜洪谋划,已然不符合张氏的利益了,但在对付苟政这件事上,又不得不继续合作。
张琚的心中,可矛盾着。而这也意味着,由张先统率的“讨贼”兵马,首先从思想、目标上,就已经是跑歪了,又如何能仰仗他们,抵抗苟军呢?
......
就在张氏兄弟,做着密议的同时,长安小城内,散议的杜洪,也单独留下了一人,他的兄弟,时任京兆太守的杜郁。
比起杜洪,杜郁为人显然要谦慎许多,也更具涵养。当然,不似杜洪那般自负,对关西眼下形势的看法,也不那么乐观。
“德茂,你何以长贼军志气,而灭我军威风?”对杜郁的小心劝说,杜洪既难理解,也更觉不爽,因而斥道。
见杜洪那骄矜之态,杜郁甚感无奈,心中苦闷不已。过去的杜洪,或许带着些豪族大姓的骄傲,以及刚愎,但绝不会如此狂妄、不智,只能说,一座长安,将他的兄长彻底装进去了。
忍住胸中的郁闷,杜郁还得极力劝说:“兄长,苟军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万不可小觑之!”
“你只劝我提高重视,不要冒进,然而贼军正在渭北肆虐,我今为雍州之主,不发兵讨之,难道要坐视其危害士民百姓?”杜洪怒道:“难道我拥兵数万,要自缚手脚,困守长安,坐等贼军来攻吗?”
面对杜洪的诘问,杜郁眉头紧蹙,忧虑满怀,一时间却又找不出反驳杜洪的话来。沉思几许,道:“纵然兄长所言在理,只怕张先也不是苟军对手!”
“若要动兵,也该当尽出精兵,全力一战!”杜郁表示道。
对此,杜洪连连摇头,不屑道:“区区苟贼,岂值得我全力一搏杀?何况,若尽遣主力,长安定然空虚,若旁人所趁,悔之晚矣!”
闻言,杜郁当即欲行再劝,却见杜洪自信一笑,语气变得轻松,道:“德茂放心,我已有破贼之策!”
见状,杜郁心中更加嘀咕了,赶忙问道:“计将安出?”
杜洪道:“张先军,只是我抛给苟贼的一道诱饵罢了,用以吸引贼军的注意!致命的杀招,正在渭北,在高陆!”
“高陆?”杜郁微讶。
杜洪解释着:“我早已遣人联络那氐酋毛受,令其领军东进,趁我军与苟军对战之际,从侧后杀出,一举破贼!”
闻之,杜郁面上不见喜色,思吟几许,问到关键点:“毛受占据高陆,拥兵自保,怎会轻易为兄长驱策?”
杜洪笑道:“自然不是没有代价的,我许诺毛受,破贼军之后,缴获与其一半,再把苟政的河东郡也封给他,昨夜使者归来,他已然应允此事了!”
说着,杜洪又自然而然地露出自得表情:“当初,一个司马,就使用张氏兄弟,举族来归。今许以如此厚利,氐酋贪婪,岂能不动心?
何况,贼军在渭北大肆攻略,兵锋已然越过冯翊,向万年县蔓延。过了万年,便是高陆,那毛受又岂无忌惮之心?”
听完杜洪的筹谋,杜郁经过简单分析之后,算是勉强认可此策。抬眼,平复下心绪,杜郁向杜洪拜道:“不知兄长留我,想让我做什么?”
对杜郁的聪敏,杜洪显然很满意,说道:“我给你增兵至五千,你率之踵张先军而行,为其策应,观时而动。张先若能胜,则随之共击贼军,若败,则收拢兵马,阻止局面恶化。
还有,注意观察张先动向,以防有变。这张氏兄弟,可驱策,却难以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