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政对薛强的赞赏,绝对是发自肺腑的。薛强的论调,若从苟政的视角来看,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一些大而泛之的推演罢了,甚至于苟政所知所解要比他详细、全面也准确得多。
然而,苟政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俯瞰天下大局,而薛强却是身处其中的局中人,犹能对局势的推演发展,做到如此精到,乃至精准的程度。
这实在不得不让苟政感到惊奇,试着代入其中,苟政自觉能够看到的,或许只是一片浑浊。天下愚人何其多!有些时局,哪怕明明白白摆在他们面前,或许都看不清楚。
河北的局势,对真正富于才略、见识广远的人来说,看到最终的结局,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燕国的强大天下皆知。
然而,薛强对东晋北伐的判断,也有如此“脱俗”见地,就值得苟政郑重相待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此时,苟政的心中感慨着。这的确是个胸怀军国韬略,能够看破浮表,直析事物本质的经世之才,苟政暗暗评价道。
经过这样一番问对,苟政确定,此人可为谋主!
欣喜获此大才的同时,又不免疑惑,这样的识略与出身,正常情况下,该大有作为才是。在历史上的名声,怎会那样“小”,史载寥寥,甚至需要假王猛之口来宣扬。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历史“误会”,苟政暗暗思量着,而念及此人言辞之间对夷夏大防的强烈情绪,似乎又有了个答案......
收回思绪,苟政看着薛强,态度愈发和善了,道:“得先生臂助,是苟政之幸,愿拜为军咨祭酒,万望屈就!”
而薛强,也给了一个经典回答:“固所愿,不敢请耳!”
“不瞒先生,去年梁大将军举义东征失败,我聚集义师残部,冒死北渡大河,正是看中了河东之利,欲取之为存身之基,观望局势!”
此时,苟政方才道出心机,一脸沉静地对薛强叙说道:“及石虎亡,羯赵崩,关西乱,我据河东,对内抚聚士民,对外力拒张平,殚精竭虑,扩充实力,所谋者,正欲取关西为霸业之基!”
对苟政所言,薛强面上并无多少诧异之色,相反,若苟政没有这个见识、决断与野心,可就要权衡一下率众投效之事了。
因此,薛强只是静静听着,他心知,苟政必有下文。
而此时的苟政,眼神很深邃,面态很沉静,问薛强道:“而今,长安已下,三辅郡县已定大半,然关西豪杰,观望者众,归附者少,是何原因?”
迎着苟政的目光,薛强斟酌了下,拱手道:“恕属下直言,明公当前最大的短处,大抵就是出身及名望了!”
说这话时,薛强停下观察了下苟政,见他面无异状,反而露出认真表情,这才继续道:“明公这一年多,在关西闯出了偌大名声,然而真正为秦雍士民所熟知,恐怕还是占领长安之后。
眼下,关西豪杰只知明公兵强,赶逐杜洪。杜洪京兆豪右,据长安不过两月,却不知明公能在长安待多久,存此疑虑,岂能群起呼应,踊跃相投?”
“出身乃父母所赐,无可更改,关西豪杰若以出身论英雄,那这等见识,也非我所求之才!”苟政摆摆手,淡定地说道:“但这声望问题,该如何解决?”
薛强道:“我在河东,亦闻明公在长安之作为!不论是效汉高帝约法三章,抑或是出衣食援济苦难,都是得人心之义举。仁义之施,若能长久坚持,以恩信抚纳士民,何惧威望不能肃立?
另外,晋室虽然偏安江东已久,然关西豪杰右族,几十年饱受胡羯苛暴虐待,人心望晋者犹众。明公受封于朝廷,以北伐名义进取关中,实是一步好棋。
眼下关中各方势力,得朝廷正式册封者,唯明公一人,这项优势,该继续善加利用才是......”
说到这儿,薛强顿了下,建议道:“明公收复长安已有两月之久,不知可曾遣使南下建康报喜奏捷?若能使朝廷以雍秦郡县赐封,更可名正言顺,抚纳关西士民!”
“此事,我稍后即行安排!”苟政只稍作思忖,便表示道。
再看薛强时,又提出一点:“使者我将派,至于结果如何,却实难抱有希望!先生或许不知,去岁我遣族人南下建康表忠诚,所遭蔑视,令人愤慨至极。
为何,还是先生那句话,我苟政出身平平,往上三代,也不过略阳一小小土豪,何能与那些名门望族相类?因而,只有被视若敝履......”
口出此言时,苟政也默默注意着薛强的反应,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表示出对晋室的愤怒、不满乃至蔑视!
而薛强倒无异状,只是平淡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明公当知,遣使建康,未必一定要朝廷将关西相封,哪怕天子吝啬,但只需有一个正式的名义,对明公便大有裨益。
例如,明公既擎晋旗,三辅豪杰应之者,多因此故。梁州刺史司马勋近在咫尺,他若举兵北来,届时明公当如何自处?
若得朝廷的册封,对梁州是一道约束,而明公,也可于短时间内,立于不败之地......”
听薛强如此说,苟政这才微微颔首,紧跟着又道:“若靠晋室大义,便能坐稳长安,招抚士民,
那杜洪早就平定关中了,何来今日长安之苟政?
因此,晋室的旗号可以打,但还需一些更为实际的策略与作为!”
闻言,薛强当即建议道:“时下,正是向雍秦进军的大好时机,待得二州郡县,悉为明公所有,再从容施政,降恩于民,何愁豪强不臣,士民不附?”
“我正欲发兵,全取雍秦,请问先生有何方略?”苟政问。
薛强侃侃而谈:“明公可先破杜洪,制其余部,控制扶风郡。再循渭北,渭北夷夏杂聚,豪强林立,需剿抚并用,恩威齐施。
待长安四围威胁悉告解除之后,再向秦州进军。届时,只需击破石宁、王擢,雍、秦二州,便归明公所有,而明公可回略阳祭告祖灵了......”
“此策甚合我意!”在听完薛强的策略后,苟政这么表示道。
随着二人交流的展开,车驾内的氛围,愈加融洽了。显然,苟政对薛强的见识、能略,十分欣赏,而薛强对苟政展现出的睿智果决,也同样满意。
或许下定论还太早,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主臣二人,皆得之!
畅谈间,车驾慢慢停了下来,很快郑权来报:“禀主公,招贤馆已至!”
招贤馆,设在长安城北,平朔门内,之所以选择此处,是因为苟政要让前来长安投效的才士,在第一时间,便入住安顿,以示重才迎贤之意。
此时的招贤馆,实则简陋得紧,除了一张显眼的牌匾之外,只有平房十数间,毕竟是临时拿来冲数抵用的,不过,苟政已经给杨闿下达命令了,让他征集工匠、民夫,在平朔门内真正兴建起一座崭新的招贤馆来。
下车的同时,苟政将此招贤馆的由来对薛强解释了一下,闻之,薛强自是开口恭维:“明公入长安,妇女无所幸,财货无所取,唯致力求才,爱才举能之心,令人钦佩!”
“参见明公!”招贤馆前,典客曹苞,已经率领几名僚吏,等候着。
苟范被派到冯翊郡主持大局之后,曹苞顺势,被苟政安排负责招贤馆之事。
冲几人扬了扬手,示意免礼,而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把薛强介绍给他们:“薛强,薛威明,昨日宴间,尔或许见过!不过,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的军咨祭酒了!”
“见过薛祭酒!”闻言,曹苞立时带人,向薛强行礼。
薛强见状,也同时回礼,而苟政这种从细节处体现出的尊重,难免让他心头泛起些涟漪。
而曹苞,则忍不住多打量了薛强两眼,对其气质风度无感,然心头总是生出一丝酸酸的感觉。人比人,气死人,想他曹苞,苟且偷生,忍辱负重,受了多少苦,出了多少力,才为苟政所接纳,拜为典客。
这姓薛的,何德何能,无功无劳,一来便被拜为祭酒,并且俨然为明公所倚重。这种差距,实在很难让人心平气和地接受,尤其是,这厮还与那匹夫苏国一样,同出于河东......
“那几名复来之人,现在何处?”苟政问道。
曹苞醒过神,赶忙禀道:“依照明公吩咐,已在馆内等候!”
“状态如何?”
曹苞蔑笑道:“患得患失,难以自安,一直渴望得到明公接见。今明公亲自履足,人人喜出望外!”
“那就去见见吧!”苟政抬手,示意其引路。
“明公请!”
进馆的同时,苟政又对薛强解释道:“先生不知,前者我设招贤馆时,曾有数十名关西士人前来,入住待见。不过,苻氐大军忽然西来,寇入河东,形势危急。
消息传来之后,这些才士,有如鸟兽散,大半不辞而别,余者也多不愿出仕......有意思的是,氐军为我河东之师退拒后,又有十来名才士厚颜复来,仍被安置在馆内,不过一直被冷落着。”
“鉴于此,这段时间下来,又走了一些,敢于留下的,只剩三人了!”说到这儿,苟政偏头,语气玩味地问薛强:“威明先生以为,对这三人,我当如何处置,方才合适?”
闻问,薛强若有所思,然后轻松笑道:“以愚见,明公心中已有定议!”
苟政笑笑,不作答。
馆内,陋室间,三名寒士,已然郑重以待,他们的衣着很是普通,但神情格外肃穆,三人都清楚,这大概是他们进入苟氏集团最后的机会了。
“拜见明公!”苟政入内,堂而皇之地坐到那张主案后,三人则迅速拜倒。
苟政淡定地审视着三人,目光仿佛带着巨大的压力,让三人有些抬不起头来。过了一会儿,苟政语气不带感情地说道:“都介绍介绍自己吧,来历及所长!”
闻言,馆内的气氛更加严肃了,当然于这三名寒士而言,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最先回过神的,是那名年稍长者,只见他出列道:“在下苏铭,始平人,曾为县吏,久事刀笔。”
有人开头,从者的压力就小很多了,其言落,年轻一些的长脸士子出列,也拜道:“学生李绪,北地人,略通算术!”
剩下一名样貌清秀者,恭谨地道:“学生陈焕,京兆人,善治文章!”
“当初为何而走,前者又为何而来?旁人受冷落而走,尔等又为何坚守至今?”审量着三人,苟政
淡淡道。
对三人而言,这自是“要命”的问题,面色皆有动容,互视一眼,还是年长的苏铭主动出列道:“明公容禀,不敢讳言。前者实为我等愚昧浅薄,心志不坚,为流言所惑,认为明公必败,因而辞之。
此番复来,亦因河东之捷报,明公之仁义,幡然醒悟。既复归来,其心已定,即便不为明公所容,也要当面求黜,而不愿犹疑自去......”
“你这番话,倒也实诚!”苟政这么说道,又问其他二人:“你们也是作此考虑?”
“回明公,正是!”二人赶忙道。
言罢,堂间陷入了突然的沉寂,在三人紧张到汗流浃背之时,苟政终于悠然而叹:“苻氐大军侵逼河东之时,莫说尔等,就是我麾下,心存犹疑者,亦有不少。
对他们,尚不能苛求,如何强求尔等新附之臣?前事不提,尔等能够重来,并含羞坚持至今,可见心志已定,我又岂有不接纳的道理?”
说着,苟政便对一旁的曹苞吩咐道:“你先带他们下去,稍后引他们去京兆府见郭长史,让他对这三人,量才任用!”
“诺!”
“谢明公!”三名寒士闻言,俱大喜,赶忙拜道。
说着,曹苞便招呼着三人出去。出堂之后,那苏铭便向曹苞拜道:“多谢曹典客指点!”
显然,他方才的回答,是有曹苞这个“高人”指点的。而曹苞,只淡淡然地应道:“我的任务,便是为明公招揽才士,你们三人,还算有些才器!日后,若能有所成就,勿忘今日之缘即可......”
“一定!”
“应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