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处置,威明以为如何?”馆内,苟政瞧向薛强问道。
从“先生”到“威明先生”,再到“威明”,苟政对薛强的称呼在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内,完成了跨越式的转变。不过,薛强比起苟政,也大不了几岁,如此称呼倒也没那么唐突。
而薛强对苟政的亲切,也没任何不适,微笑着答其问:“明公襟怀广阔,不拘小节,此三人,必当悉心竭力以报!”
苟政以一副坦诚的语气道:“实在是创业之初,人才匮乏,西进之后,更是如此,军政内外,亟需填补。因此,这三人能迷途而返,我自不当以前隙拒之门外,若是换个时候,我可就未必像今日这般大度了!”
闻言,薛强沉默了下,最后憋出这样一句话:“明公,非常人也!”
“自古以来,欲谋大事,必先收人才,此为颠扑不破之道理!”揭过此事,苟政忽地正色道:“我欲以关中为基,成就一番伟业,亦当效此法,先聚四方才士为己用,尤其是济世安民之贤才!
能得威明大才,已是喜出望外,然苟政性贪,犹嫌不足。欲求拨乱济时、安邦定国之贤能,不知山西之地,可有与威明相比者?”
迎着苟政满怀期待的目光,薛强想了想,拱手道:“明公所求经世佐时大才,故友北海王猛王景略,是其人也!”
提到王猛,苟政自是精神倍增,眼神都亮了,但依旧克制着,问道:“其才比之威明如何?”
薛强道:“十倍于我!”
“我不信!”对此,苟政眉毛一挑,顿时说道:“威明此言过也!”
“绝非在下故作谦辞!”薛强严肃道:“王景略乃不世出之才,既得兵略之妙,又兼儒法之严,更具治国之能,是百年一遇之王佐大能!”
听他这么说,苟政又问道:“果如此,我当备厚礼,亲往延请之,不知王先生现居何处?”
薛强摇了摇头,说道:“王景略才高志大,行踪亦缥缈难定,或许隐居于深山,或躬耕于田亩,或治学于村墅,抑或就在长安市井,默默关注着明公......”
不只王猛行踪不定,薛强的回答也有些飘忽,苟政拧眉道:“既为威明故友,难道就无联系办法?”
“属下与王景略,亦是经年未见,近来时局崩摧,天下大乱,交通断绝,更无联系!”薛强道。
闻言,苟政不免失望,怅然地说道:“明知大才在野,却难觅之,这是要让我寝食难安啊!”
见苟政如此重视王猛,薛强不免诧异,很难辨别,他这种态度,究竟是为王猛才干所吸引,还是因自己的举荐而做安抚。
不过,看苟政那郁闷的模样,薛强想了想,又道:“明公,王景略一时难寻,但还有一大才,或可聘之!”
“快请讲!”苟政依旧表示兴趣,示意道。
“西河任群,持重而谨慎,素有贤名,是治事达务之才,据我所知,任群时下正居西河......”薛强道。
“哦?”对任群当然不似王猛那般重视了,不过,在稍作思忖过后,苟政唤来郑权,吩咐道:“两件事!其一,将西河贤士任群的情况发往河东,传令建武将军苟武,让他秘遣人北上,力邀任群西来!
其二,让郭长史给我所辖诸郡县传令,一旦发现北海人王猛,必须以礼相待,不许怠慢,并即刻上报,我当亲迎之......”
一旁,听着苟政如此吩咐,对他的雷厉风行,薛强又有了一层认识。同时,真诚地发出一句慨叹:“明公爱才重才如此,何愁明珠遗野,何虑大事不成?”
“那便借威明吉言了!”苟政笑道。
当薛强把王猛、任群祭出,苟政方才罢休,也算勉强变现了薛强投效之后的第一波福利......
未己,曹苞复入,苟政审视了这个给自己当了大半年俘虏的降臣,头次以一种认可的语气说道:“留下的这三人,看起来尚可,此事你办得不错!”
曹苞闻言,顿时眉开眼笑,拜谢夸奖。
“近来招贤馆内,可有什么能才贤士来投?趁此机会,我一并接见了!”苟政说道。
苟政建立招贤馆,有一条极其重要的原则,那就是一应来投才士,都需要苟政亲自接见,观其言行,察其才情之后,再行安排。
这当然是苟政给自己找的一件苦差事,效率很低,并且很累,但苟政一直坚持着。这种模式,未来必定会改,毕竟若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直面堂堂苟将军,那不仅自己累,还有失上位者的威严。
但在当前这种时刻,亲力亲为也好,惺惺作态也罢,苟政需要将他重才、爱才且如饥似渴的态度给展现出来。并且,过去一段时间的工作,也是卓有成效的。
程宪、赵琨、赵焕等二十余名关西才士,在经过苟政亲自接见考察后,都被安排职事,很好地将苟氏集团下属的军政架构充实。
前不久,又得到了一个名叫韦逞的贤才,这是个老夫子,长于经学礼仪,被拜为博士,安排到童子营教“文化课”。
当然,比起韦逞,其母宋氏更具传奇性,家传渊源,精习《周官》,乱世之中,其夫早丧,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亲自教学,把韦逞培养出来。
而在历史上,曾被苻坚征召,传道授业其家学,后封为宣文君,号称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博士。
苟政的眼光纵然跨越千古,但对这些也不是尽然知晓,不过对于韦逞,他依旧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作为一个正经势力,麾下怎能没有一些儒生博士为其鼓吹呐喊了,何况如欲统制军民,这思想的武器也是需要利用起来的......
此时,苟政又问起招贤状况,曹苞心下念头一转,拱手道:“禀明公,昨日自东方来了两人,自称义军遗勇,其中一人还说与明公旧识,未及辨认查证,因而未做引荐。”
“当初梁犊兵败,十数万义军,散落各方,虽说大部为羯赵屠灭,但有些许残余,却也属正常!”苟政明显来了兴致,问道:“不过,到今日,仍有义军兄弟来投,还自称我的旧识,倘此事为真,岂非喜事?”
“二人名唤什么?”
“李俭、赵思,自称原义军右军将军朱广下属。”曹苞答道。
闻言,苟政蹙着眉头思索一阵,面上忽露恍然,道:“快请!”
注意着苟政反应,曹苞心道果然,还真是梁犊余孽,不是招摇撞骗者。不过,曹苞一时却没动作。
见他不动,苟政问:“还有何事?”
曹苞躬身一礼,陪着点小心道来:“属下斗胆直言,明公目下所率,是朝廷册封的北伐王师,名正言顺,为顺应人心,与那些盗匪贼寇之流,还当有所区别才是!”
此言落,苟政忍不住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了曹苞两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紧跟着,他那张始终平和的面庞,垮了下来,沉吟少许,阴恻恻地道:“这,就是你想说的?”
曹苞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见苟政表情不对,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判断失策了!
正欲解释什么,却见苟政呵呵笑了两声:“曹典客,在尔等眼中,我军将士,都是一干上不得台面的逆贼草寇?”
“明公,属下绝无此意!”
“那你出此言,是何居心?”苟政怒斥道:“梁将军率众举义,是反抗暴羯的英雄,我义军之中,多少仁人志士,为拯救夏民于水深火热,而牺牲陨落,岂容尔等肆意污蔑、打压?
我们这支军队,就是从你嘴里的流寇草贼转变而来,这无可讳言!你知道,现在我军中,有多少义军老人?你的这番话,若是他们知道了,他们会作何想法,你又会是何等下场?”
面对苟政疾言厉色,曹苞的脸色刷得白了,两腿一软,便跪倒谢罪:“属下失言,恳请明公饶恕!”
见他一脸惶恐,苟政压制住怒气,斥道:“去把人请过来!”
闻言,曹苞自是如蒙大赦,连连应诺,转身退去。
斥退了曹苞,但苟政的表情却没有多少改善,阴沉着脸,恼火依旧。抬眼,又看着薛强,眼神深处隐藏着些许怀疑的涟漪:“威明以为,此人所言如何?”
大概是苟政的态度倾向过于明显,薛强也相当谨慎,在思吟一会儿后,答非所问:“明公,在下听闻,去岁梁将军举义席卷关右,过境之时,为蓄军资,多有侵犯,雍州士民为之破产灭家者,不在少数,众情咸怨......
此节此情,明公也不可不虑,因而曹典客所言,却也不是毫无道理,只是如此,难免伤害义军将士感情,有辱其哀荣!”
苟政当即道:“我也不讳言,举事之初,义军龙蛇混杂,良莠不齐,其中鸡鸣狗盗、祸害士民者,的确不少。然,羯赵治下,为其苛政虐法,别说毁家破产,被逼上绝路,魂消人亡者,又何曾少过。
与羯赵暴政之大恶相比,义军之小恶,又何足为道?”
或许苟政也知道,自己这等说辞,略显勉强,因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我军已然脱胎换骨,至于当初给关中士民造成的伤害,只能慢慢施恩,加以弥补了!”
苟政如此说,薛强又岂会与之争辩,只是附和着。
曹苞此番进言,或许只是看苟政从安邑到长安,始终都在坚持招揽士族豪右,那完全是一副急于拥抱右族的模样。
曹苞以此判断,苟政打算也应该与过去为贼的生涯切割,倒也不是什么太让人惊奇的事情。甚至于,曹苞或许只是想通过这个进言,讨好苟政,并扮演好一个在关西右族中的“急先锋”角色。
只不过,他失算了,苟政的反应有些强烈了。曹苞对苟政的了解,显然停留在一个粗疏浮表的层次,他还不知道,苟政的那些态度与做派,只是为达成目的而采取的手段罢了......
相反,曹苞的进言,给苟政狠狠地敲响了一个警钟。或许,不,应该就是,在绝大多数关西郡望右族眼中,苟政及其麾下身上的“贼寇”标签,是没那么容易就真洗掉的。
表面臣服,但打心里,未必真正认同。而要消除这种误会抑或说偏见,自然需要苟政做出进一步的积极的改变。
比如,主动与过去说再见;比如主动分享权力及利益,与关西士望共治关中;比如,晋旗还得举得高高的,大义的口号还需喊得更响亮......
当然,眼下提这些还早,毕竟关中尚未完全平定,只是以苟政的眼界
,以及对这些事务的敏感,他仿佛已经预见到,在长久的未来,他与关中豪右之间的分歧与矛盾。
有些事情,苟政可以毫无底线的妥协,但有些事情,那是坚决不肯的,尤其在涉及到“自主权”的原则问题上......
或许,该提前做些准备了,这个时候,苟政的脑子里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想法。打着东晋的旗号,在羯赵崩溃之际,对进取关中,的确获得了不小的政治优势,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但与此同时,苟政也已经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大义”名号,即便虚如空中楼阁,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自己的负担,若不加警惕,甚至会受其害。
而要怎样防备这些必然存在的隐患呢?
苟政心头,实则也是有数的,打铁还自身硬,得罗织、任用、培养那些真正的自己人,并且,不能够忘本!
关于梁犊举义,或许也该予以一个肯定的结论与说法了,去弊留利,讳恶扬善,并加以宣传。
为梁犊正名,对于“一脉相承”的苟军来说,也是有利的。而如何正名呢?当然得大力宣扬羯赵的凶残与暴虐,乃至,晋室的无能与昏乱也该有所体现......
在苟政沉思期间,两道人影在曹苞的引领下走了进来,见到苟政,齐声拜道:“小人李俭,拜见将军!”
回过神,看着二人,目光落在面部轮廓分明的李俭身上,大喜道:“李兄,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