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三年十月初一己亥日,京城。
茶楼雅室之外传来了不小的动静,显然是有人正在上楼。
这声响顷刻将魏谦从回忆之中惊醒过来。
榻上的两人都是神色一变,老匹夫魏谦连忙从赵崇明身上翻了下来,利落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赵崇明则匆匆坐起,整理起被魏谦作弄得一塌糊涂的常服和官帽来。
听到一旁那不知廉耻的偷笑声,赵崇明正襟敛袖之余,很没好气地瞪了魏谦一眼。
此时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人声。
“今日竟然能得慎行相邀,老夫当真是幸甚之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雅室的中门由外头的侍者轻轻推开,门外那位来客淡淡抬手,挥退了诸人,而后昂首大步,迎面入门。
只见此人身着大红绯袍,上绣二品锦鸡补子,其人体态雍容,面容肃正,神色倨傲,可不正是本朝的吏部尚书——龚肃龚敬卿。
说起这龚肃,可谓来头不小。
如果说赵崇明这位礼部尚书执掌一国祭祀礼仪,在六部九卿中最为清贵,那吏部尚书总领天下官员铨选升迁,便是六部之中权势最盛的人物。更何况如今这位吏部尚书不久前还被拜为文渊阁大学士,入了内阁,如今已是次辅之尊。
赵崇明真正顾忌的,是龚肃身后所代表的昱王一党。
要知道自从靖王一党的魁首——前任次辅去职之后,靖王和昱王两党之间的矛盾,如今已经是摆在朝堂明面上来了。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互相攻讦,彼此弹劾的文书都能堆满整个文渊阁。而当今圣上——永靖帝,却对此情形好似放任一般,甚至还推了此前势弱的昱王一把,将昱王党的魁首——也就是龚肃,越级提拔进了内阁。
储位之争,向来凶险,赢的一方日后自然是从龙之功,富贵无极,但是输的一方,贬官流放那都是轻的,最后落得身死族灭的,本朝开国以来,就已是数不胜数了。
赵崇明也不知道魏谦为何会邀请龚肃今日来此相谈。
但赵崇明心中虽惊疑不定,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含笑起身与龚肃见礼,还因龚肃是阁臣,照礼将主位让出。
龚肃倒不客气,与赵崇明见完礼后便掀起下摆,直接落坐在了主榻之上,至于一旁向他行上揖之礼的魏谦,龚肃是看都不看一眼。
魏谦自讨了个没趣,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青色官袍,摸了摸鼻子,自顾坐了下来。
魏谦安慰自己,毕竟他眼下只是一个五品郎中,依着龚肃今时今日的地位,再加上龚肃本人那自视甚高,目无余子的脾性,倒也怪不得对他魏谦视若无物。
龚肃方一落座,便呵呵笑了两声,朝赵崇明问道:“大宗伯向来不为俗务所扰,今日怎地有兴致邀老夫过来一叙。”
这话听得赵崇明眼皮一跳,龚肃的意思分明是在说:你大宗伯不是清贵至极,一向不参与党争?如今莫不是也要跟那些趋炎附势的俗人一样,来攀附老夫,借此结交昱王,要在这从龙的泼天功劳之上凑个热闹?
其实如果换作是别的六部尚书在此,龚肃都不至于如此做派,一开口这话里便是夹枪带棒。
偏偏眼前的这位是赵崇明,龚肃竟一时忘了顾及两人之间的体面与和气。
至于这其中真正的缘故,或许连龚肃自己都不愿意去承认。
因为龚肃实在太忌惮赵崇明了。
说来龚肃和赵崇明也算是同年了,都是永靖二十年的进士。然而赵崇明不仅比他年轻十余岁,在仕途之道上还处处压他龚肃一头。
早年两人虽一同选为了庶吉士,都被授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但偏偏赵崇明不到一年便升任为从六品修撰,后来又成了侍读,而龚肃走过这一步,足足用了三年。
龚肃自知,这一次若不是永靖皇帝为了打压靖王一党,有意提拔了他一手,如今坐在内阁次辅位置上的,便是眼前这位小他一旬的赵崇明了。
哪怕是自命不凡如龚肃,也还记得,当年的他在得知赵崇明外放至南京的时候,竟然不禁在心底舒了一大口气。
其实若只是升迁快也就罢了,毕竟官场浮沉也是常有之事。偏偏赵崇明这人秉性温厚,待人和气,无论上级还是同僚,无不称赞其人品贵重,有君子之风。
说实话,虽然龚肃一直不喜赵崇明,暗暗与其较劲,但单对赵崇明这一人,无论是在为官之政还是为人之道上,他都挑不出一点错来。
龚肃一直很迷惑,官场上向来是人心诡诈,党同伐异,休说是同乡同党了,便是座师和门生之间,都可能因为各自的利益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而像赵崇明这种老好人的脾性,还有赵崇明本人那不涉党政,从不逢迎的做派,究竟是如何能平步青云,四平八稳地坐到一国尚书的位子上的?
这才是龚肃真正忌惮赵崇明的地方。
毕竟他百般钻营才搏来的官位,于某人而言好似是俯拾可得。
而自己引以为恃的权势和声威,在某人看来却不过稀疏平常。
龚肃只此一想,便觉得这么多年甚是憋屈,如今便是压了赵崇明半头,胸中依旧是郁气难疏。
所以昨夜接到门下递来的名刺,说是赵崇明的邀约,龚肃当晚愣是没睡好觉。一想到这位被自己引为命中“宿敌”的同年,很可能要放下他清高的姿态,向自己低头求和时,龚肃竟觉得比自己入阁之时还要高兴几分。
这不,今日一散了朝会,龚肃匆匆处理了一下阁中事务,便带着仪驾,出了皇城,上赶着来应约了。
而这一开口,就是向赵崇明示威,宣泄一下自己心中多年来的憋屈。
赵崇明平素是个老好人,但也不是泥菩萨,心中多少也生出了几分火气来,只是这火气却是大半朝向对座那位替他擅作主张的老匹夫。
赵崇明瞥了一眼正暗暗挤眉弄眼的魏谦,面无表情地答道:“请次辅前来,自然是有要事相商的。”
“哦?究竟是何要事,不在阁中商议,要来此市井之中。”
这个问题赵崇明也想知道答案,于是将目光直直投向魏谦。
循着赵崇明的目光,龚肃似乎这才注意到魏谦这货的存在,问道:“这位是?”
魏谦起身,恭敬答道:“在下魏谦,忝为工部郎中,如今署理虞衡司。”
虞衡司全称是虞衡清吏司,工部四司之一,主管军需,兵械,烧治,器具等一应事务。
“哦?却未曾听说过。”龚肃淡淡说道。
雅室之内,原本沉寂的气氛顿时更加尴尬起来,魏谦的表情也立时僵住了。
赵崇明难得见魏谦吃瘪的模样,心中好笑,正准备帮魏谦说上一句话,但魏谦毕竟脸皮厚实,顷刻间就已经恢复了笑意,唾面自干道:
“阁老日理万机,自是不会记得我这等小官……”
“究竟何事,速速道来。”龚肃面露不悦,打断了魏谦的话。
魏谦在心里暗骂了龚肃几句,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说道:“那下官便直说了。下官听闻一事,说是圣上有意要追谥杨元和。”
这个消息如雷霆万钧一般立时在龚肃心中炸响。
要说这杨元和可真是本朝的一尊大佛呐,历仕四朝,曾拜为两朝的首辅,一手扶持了当今圣上永靖帝登基,可谓是本朝百年之内权势最盛的文臣。
然而这杨元和的下场也是颇为凄凉,在永靖十五年便被罢了官,之后又被削职定罪,最终郁郁含恨而死。
虽说当时的龚肃尚在寒窗苦读,但也丝毫不影响他后来对这位名臣的仰慕,甚至这许多年来,他一直以杨元和作为榜样的。
当然,龚肃标榜的肯定不是杨元和最后的下场。
龚肃心中一时翻起了滔天巨浪,除了这个消息本身带给他的震撼外,更多的还是这个告知他消息的人。
像这种宫闱之内的小道消息,若不是千真万确,是定然不会放到台面上同旁人说起的。魏谦既然这么说了,那便十有八九是真有其事了。
而魏谦又只说“圣上有意”,说明宫中眼下还未拟旨。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想他龚肃身为堂堂阁老,内阁次辅,如今还没听到风声的事,竟然从一个小小的工部郎中嘴里得知了。
如何不让龚肃对此感到意外和忌惮。
龚肃下意识望了赵崇明一眼,不由暗道侥幸,心下寻思着:就赵崇明展露的这一手探听圣意的手笔,他龚肃在此前入阁之争上,便是输给赵崇明,怕也是不冤的。
但一旁的赵崇明却在此时出了神。
虽说他昨夜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但今日在魏谦口中听来,突然让赵崇明有了些不真切的感觉。
赵崇明如今回想起来,自己能跟魏谦相遇相识,说到底竟还是受了杨元和罢官之事的波及。
如今算来,竟然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