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六年九月十六壬午日,岳麓书院。
离赵崇明同魏谦相识的那夜已过了整整一日。
这天书院的弟子如往常一般,接连上了两个时辰的早课后,正聚在书院手头的食舍之中用着午饭。
魏谦也依旧独自在角落里用食,却听见左侧的一名弟子正挥着手中的纸物,朝同一桌用饭的同伴高声说道:“天大的消息呐,杨雍病死了!”
这名弟子虽明面上讳莫如深,但却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一般。
魏谦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了。这名散布消息的弟子姓孙,是内舍的弟子,据说貌似跟长沙府的知府有些亲戚关系,也勉强算是官宦子弟了。
这孙姓弟子惯爱卖弄,经常在食舍里给众人说起最新的时政消息,以此炫耀。至于孙姓弟子手里攥的东西,便是朝廷分发给地方的邸报,算是古代的官方报纸。
其实书院内大多弟子并不关心这些官场里的事,一心都在举业上,但说来还多亏有了这孙姓弟子,魏谦才对这个时代有了大致的了解。
魏谦如今穿越过来的朝代正是明朝,但这个明朝却有些奇怪,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前的历史并无不同,但之后的世界线却发生了改变。
燕王朱棣造反失败,而原本被篡位的建文帝朱允炆在执政十五年后病故,传位给了自己的次子。在此之后,一直到当今天子永靖帝,中间又是先后历了五位皇帝。
“杨雍是谁?”另一名弟子代替魏谦问出了这个问题。
孙姓弟子神情不屑:“连杨元和都不知道,那可是四朝元老,两朝首辅,百年来有数的名臣。”
魏谦暗道这杨雍果然很牛逼,居然能熬死三个皇帝。
至于什么首辅,也就是本朝实际的宰相,这点却并未让魏谦在意,毕竟无论今生还是前世,这些都离他太过遥远了。
魏谦虽不关心杨雍,但是他看不惯孙姓弟子那一副欠揍的模样,于是假作不解,问道:“这杨元和如此盛名,想必是功绩不凡吧。”
魏谦虽不关心杨雍,但是他看不惯孙姓弟子那一副欠揍的模样,于是假作不解,问道:“这杨元和如此盛名,想必是功绩不凡吧。”
孙姓弟子一脸倨傲道:“那是自然,且不说前朝弘德帝在时,杨元和便有了拨乱反正,诛杀阉竖的社稷之功,就连当今圣上,当初也是得了杨元和的扶持,方能由旁宗而入嗣先帝,履极登基的。”
孙姓弟子一脸倨傲道:“那是自然,且不说前朝弘德帝在时,杨元和便有了拨乱反正,诛杀阉竖的社稷之功,就连当今圣上,当初也是得了杨元和的扶持,方能由旁宗而入嗣先帝,履极登基的。”
魏谦做出恍然大悟状,连连惊呼道:“原来如此,亏我还以为这拨乱反正,扶持今上之人是孙兄你呢。”
“噗!”一旁好几位弟子立时笑得喷出饭来,其他弟子也是纷纷掩嘴低笑。
孙姓弟子很快反应过来魏谦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他狐假虎威,立刻便站起身来,指着魏谦道:“你什么意思?”
魏谦继续装作一脸无辜道:“我这是在向孙兄请教,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孙姓弟子以前哪里见过这么精湛的演技,竟一时捉摸不透,见众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顾忌着体面,只能又犹疑地坐了下去。
魏谦干脆把戏做全,继续问道:“对了,孙兄,这杨元和这么牛……厉害,怎么会死呢?”
孙姓弟子甚至开始怀疑魏谦是个傻子,冷哼道:“人自然都会死,再说了,杨元和去年被罢了官,定是抑郁成疾,抱恨而终。”
“那杨元和不是首辅吗?怎么还会被罢官。”
孙姓弟子这下被魏谦给问住了,摆了摆手,很是不耐烦道:“去,去,这你问我,我问谁去?”
魏谦心中憋笑,见已经折了孙姓弟子的脸面,也就不再追问,继续低头用起饭来。
魏谦刚扒了两口饭,就听一旁有人低声道:
“杨元和居功自傲,与陛下失和,这才被陛下罢了官。”
魏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一句是向他解释方才的问题。
但魏谦根本不在意杨元和为什么被罢官,反倒是这声音听起来憨憨的,居然还有些熟悉。
魏谦只一转头,就见赵崇明正提着食盒站在一边。
赵崇明紧抿着嘴,有些忐忑地低声问道:“魏兄,我可以与你同坐吗?”
魏谦有些犯难了。
按照魏谦的色心,原本是巴不得如此的。
前天晚上,魏谦借着月光,盯着小胖子好看的睡脸仔细瞧了小半夜,天知道他那晚挣扎了多少次才没偷偷亲上去。
可魏谦的理智告诉他,这时代本就门第森严,身份有别,更何况还是这种异样的感情,他跟小胖子根本没有可能。
而听赵崇明刚刚的那句解释,显然更加印证了魏谦心里对赵崇明背景的猜测。
杨元和因为与永靖帝失和而被罢官,像这种神仙打架的事,连孙姓弟子都不清楚,但赵崇明居然能说上两句,可见赵崇明的来头不小。
魏谦毫不怀疑,他要是对这个小胖子有半点不轨的举动,当日护送小胖子的那位“李叔”知道了肯定会上山来把自己给剁成渣,骨灰说不定都要给扬了去。
只是眼前赵小胖子那两道耷拉着的八字浓眉,还有耳边那恳求的话语,魏谦偏偏又狠不下心拒绝,点了点头道:
“坐吧,这一桌原也不是只我一人能坐。”
赵崇明眼里立时泛出神采来,眉眼带笑,在魏谦对面坐下,而后将食盒打开。
盒盖方掀,里头的香味就溢了出来。魏谦鼻子一抽,下意识抬眼瞥了一下食盒里的菜碟,只见上边油光滑亮,肉色鲜美,跟他自己碗里的青菜寡汤那真是天上地下一般。
魏谦咽了咽口水,赶紧收回了视线。他已经猜到了赵崇明这食盒的来路,魏谦听人说起过,书院的内院有个小食舍,专门供给课师和上舍弟子的。
想到这,魏谦不禁撇了撇嘴,心道这小胖子果然是走的后门,书院考核向来严格,赵崇明插班入学也就算了,居然还能在内院开小灶,书院的山长怕不是他嫡亲大伯父?
赵崇明将里头两碟取出来,然后往魏谦身前一推,说道:“魏兄,我去后头拿了饭菜,我一人也吃不下,你要不……”
魏谦下意识将自己的碗往回一挪,离那两碟荤菜保持距离。
若是换做旁人,就魏谦这小肚鸡肠又仇富的脾性,肯定以为对方是来跟他显摆的,不过他知道小胖子全是好意,只是他不敢接受。
赵崇明见状一愣,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见赵崇明那可怜的眉头一耷拉下去,魏谦都快哭出来了。
小胖子你要不要这么可爱。
魏谦寻了个理由道:“那个……我在守孝,不能吃荤食的。”
赵崇明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又连忙地将自己这边另一盒素菜推给魏谦。
魏谦这次不好拒绝了,低声道了句谢。
“魏兄不必客气。”赵崇明笑着说道,似又想起什么,小声问道:“我前夜是不是搅了魏兄的好觉,魏兄这才……生了气,躲着我。”
我这是怕把你给吃了。魏谦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是想着。但面上魏谦却摇了摇头,道:“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说完魏谦低头继续用饭,不敢去看赵崇明,生怕自己再多动了心。
好在赵崇明也没有再多问,两人便对坐着,默默用着饭菜,各自别有一种心绪。
这时,另一处的木桌上,一名弟子嚷嚷道:
“呸呸,这饭里怎还有陈米?”
魏谦瞟了那人一眼,他知道那名弟子姓钱,是外舍的弟子,人如其姓,家里应该很有钱。
“钱兄何必大惊小怪,左右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对座的一名同伴安慰道。
钱姓弟子扒拉了两下米饭,重重撂了筷子,抱怨道:“这种米食便是我家的狗都不吃,怎地端上来了。”
这一句可犯了众怒,连魏谦听了都一时停住了筷子。
一名脾气暴躁的弟子立刻起身讥讽道:“你不爱吃别吃,少在这聒噪。既然这么娇贵,何必要来这书院?”
“我……”那钱姓弟子也是噎住了,继而愤愤道:“若不是年初那档子事,我才不会来这穷乡僻壤呢,连个沐浴的地都没有。”
魏谦心绪烦乱,又低下头去。
钱姓弟子的话让舍内众人更是不爽,纷纷出声冷嘲道:
“没人求你来,快快滚吧。”
“是啊,在这充什么少爷架子?”
“有本事考个举人老爷,便也由得你。”
……
钱姓弟子受了群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愤愤起身,便走了人了。反倒留得舍内的众弟子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哎,说起来也是,要不是永州府生了叛乱,今年收成也不至于这样。”
“想开点吧,我等不过是吃糠咽菜,恭王可是……啧啧,那可是正经的圣子皇孙,当今圣上的御弟。”
“可别提了,若不是恭王薨了,今年的光景也不至于如此。”
“你不要命了,说这种不敬的话。”
“有何不可说?圣上哀痛,顾念兄弟之情,说要抚恤恭王,以国礼厚葬,可银子哪里来?还不是苦了我湖广十五府的百姓。”
“是啊,这半年不知加了多少名头的税,层层盘剥下来,哪有百姓的活路。就我们随州县的地界,到处都能看到有人典妻卖女。”
“勿谈国事,勿谈国事。”
……
相比起杨雍杨元和的病故,这种事关己身的民生大事显然更能引起这些弟子的共鸣,毕竟家中或多或少都受了波及。
魏谦面无表情,嘴中却已是味同嚼蜡。
这时一个弟子从外头跑进来,举着手喊道:“别吵了,放榜了,放榜了。”
这个消息令哄闹一团的食舍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众弟子赶忙连吞带噎地吃完剩下的饭食,甚至都来不及收拾,就纷纷跑出去看榜了。
这才是最紧要的大事呐。
赵崇明见魏谦依旧细嚼慢咽,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问道:“魏兄,你不去看看?”
魏谦抬头,自嘲一笑:
“有什么好凑热闹的?不过自取其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