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四年正月二十二庚申,京城,澄清坊。
魏谦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戏楼外头撞见赵崇明。
此时已近晌午,澄清坊街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散漫纷飞的小雪下,依旧人流如织,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魏己推着魏谦,一路沿墙而去,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接连越过了两条街后,才寻了个巷子拐了进去。
可没几步后,魏己就放缓了脚步。
原来巷子尽头的榕树下停驻了一驾马车,而来时的轿子和轿夫都已不见了踪影。
魏己顿时警惕起来,低声对魏谦说道:“老爷,前头有驾马车,像是在候着咱的。”
魏谦自然也看到了马车,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树下有个人影,正在来回走动。
巷内飘雪如絮,静静落在这条清寂的青石巷道上。
尽管隔着细密的飞雪,但魏谦只一眼,便认出了尽头处的那个熟悉身影。
而魏己此时又往前接近了十来步,渐渐也就看清马车上的徽记。
那个徽记魏己是再熟悉不过了,魏己惊疑不定地说道:
“那驾车好像是咱府里的。”
魏谦只觉头疼,捏了捏睛明,叹息道:“前头还有位大老爷,好像也是咱府里的。”
魏己定睛看去,顿知不妙,于是征询魏谦问道:
“那……咱们还过去吗?”
“不然呢?”魏谦没好气地回道。
魏己也自知这个问题实在愚蠢,当下只能硬着头皮,推着魏谦往尽头处走去。
这时候。赵崇明也看到了魏谦二人的身影,赵崇明也顾不着招呼身后撑伞的长随,直接快步就迎上前去。
魏谦早已经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堆好了一张笑脸。然而一看到赵崇明紧锁的眉头后,魏谦心头立刻就打了个咯噔。
于是不等赵崇明开口,魏谦抢先问道:
“你怎么来了?”
赵崇明没有立即回答,依旧皱着眉头,仔细打量了魏谦一番,然后抬手拂去魏谦肩头的雪花,淡淡说道:“外头天寒,先上车再说吧。”
魏己正是如临大敌呢,此时见赵崇明发了话,便也顾不得再征询魏谦了,忙不迭就答应下来。
而魏谦心中忐忑不减,但此时他注意到赵崇明的穿着有些异常。
原来赵崇明外边虽穿着一身海青色直身常服,但领口处却露出了中衣的乌青圆领。魏谦低头又看,果不其然,赵崇明脚下还踩着皂皮官靴。
魏谦见状,不禁暗喜,看这模样,想必是赵尚书早先回府的时候见自己不在家里,定是立马就急眼了,便只换了外头的官袍就匆匆赶出来寻自己了。
魏谦偷乐之余,很快又想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自家这位大老爷,平日里从来不过问府里的内务与人事,但府里头似乎少不了有大老爷的“眼线”。
不然京城这么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寻到戏楼来。
想到这里,魏谦疑心更甚:
这位大宗伯真是越来越不好对付了,也不晓得来了多久了?竟然也不知会自己一声!……
张白圭离开的时候也是走的戏楼前门,也不知道两人有没有照面……
还有,外头还这么冷,这老夯货不会一直就在树下傻等着吧……
魏谦一 边在心中胡思乱想地犯着嘀咕,一边琢磨着这一次该如何才能敷衍过去。心念急转之间,魏谦发觉自己的肩膀被人从后面轻轻推了两下,与此同时,耳边也传来了赵崇明的催促:
“还愣着做什么?”
魏谦一醒神,发现已经来到了马车旁。而赵崇明正半蹲在自己跟前,回头看来的眼神中半是无奈半是嫌弃。
魏谦讪讪而笑,赶忙从轮椅上撑起身子,然后搂住赵崇明的脖子,伏到了赵崇明的背上。
“抱紧了?”赵崇明反手托住魏谦的大腿,偏过头问道。
魏谦暗暗蹭着赵崇明的鬓角,嘴上却硬气道:“那你放心,老爷我的手倒还没废。”
赵崇明深吸了口气,可就在这一起身的当口,赵崇明脚下突然一个不稳,上身前倾,险些栽倒。
好在魏己和赵崇明的长随就在两侧,各自都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出手扶住了二人一把。
魏谦也是吓了一跳,在背上朝赵崇明问道:“你没什么事吧?”
赵崇明稳住身形后,气息犹自不顺,便只摇了摇头。
一旁的魏己则是不放心道:“大老爷,要不还是我来背吧。”
赵崇明又摇了摇头,回道:“雪地路滑,方才一时不慎而已,不打紧。”
赵崇明说完,又笑了笑,添了一句:“只不过你家二老爷今日,好像是又沉了些。”
背上的魏谦原本还正担心着,听到这话后,脸皮顿时一抽。
他这几日一直躺在榻上养伤,饭来张口的,又有赵崇明亲自服侍,真是好不滋润。因此就连胃口相较之前,还要好上几分,如何能不长上几斤肥膘。
眼见魏己朝自己投来古怪的目光,魏谦老脸一涨,当即恼羞成怒,吹起胡子,朝魏己狠狠瞪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去。
赵崇明自然能感觉到背上的动静,不禁心生好笑,他转头想瞧一瞧老匹夫的窘迫模样,但魏谦岂能如他所愿,连忙又把头转了回去。
魏己憋着笑,说道:“那大老爷您且当心些。”
魏谦冷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别把腰闪了就行。”
马车前已经备好了矮梯,赵崇明这次将魏谦又往上面托了半分,然后才扶着轼梁,缓缓踏上梯子。
梯子并不算高,不过几步就上了马车。反倒是为了把魏谦挪到车厢里,让赵崇明着实犯了难,最后还是在魏己和长随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才把魏谦安置到位子上。
马车渐行。
车厢外车轮辚辚作响,而车厢里头,赵崇明急促的喘气声依旧清晰可闻。
魏谦看着赵崇明气喘吁吁,呵气成霜的模样,不禁更加心虚起来。
听赵崇明气息渐缓后,魏谦开口说道:
“哎,要我说,还是坐轿子省事。”
赵崇明依旧闭目匀着气息,回答道:“轿子颠簸不稳,今日又还是雪天。”
魏谦干笑了两声:“还是你想得周全。”
这次赵崇明没有回应,只是双手拢袖,闭目养神。
这下魏谦有些傻眼了,他都已经备好了一肚子的说辞,可看赵崇明这模样,丝毫没有想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然而,赵崇明越是这般不动声色,魏谦反而越是心虚,越是胡乱揣测,心里就像有一只猫在不停挠他。
可偏偏赵崇明不问,魏谦更加不好主动开口,不然可不就相当于是不打自招了。
魏谦如坐针毡,正难受着呢,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陡然明白了过来。
魏谦的目光在赵崇明平静的面容上寸寸巡视着,果然在赵崇明的嘴角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嘶~~”魏谦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崇明听见了动静,睁开眼时看见魏谦正扶着额头,龇牙咧嘴,面上更是难掩痛楚之色。
赵崇明见状,当即就慌了神,赶忙起身上前探看。
“道济!道济!”赵崇明唤了魏谦两声,可魏谦却紧闭双眼,没有回应。
赵崇明一时间手足无措,转身就想要掀帘去唤人。
而魏谦此时陡然睁开眼来,趁赵崇明分神不备,一手抬起,直接搂住了赵崇明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死死攥住了赵崇明的腰带。
“你……”赵崇明双目圆睁,他哪还不明白,自己分明又是着了魏谦的道。
而魏谦逮着了机会,自然是要先好好亲热一番的。魏谦借力撑起上半身,抬头就朝赵崇明脸上啃去。
如今魏谦大半条腿使不上力,可养伤的这些时日他倒也没有净闲着,哪怕人躺在榻上起不了身,却也丝毫不耽误他的为非作歹。
眼下就更是驾轻就熟了。
然而赵崇明心中有气,这次也不再惯着这老匹夫,直接甩过脸去,只赏给魏谦半边硬茬的胡子。
魏谦被刚硬的髭须扎了个满脸满嘴,也是自讨个没趣,悻悻地又坐了回去。
但赵崇明还被魏谦勾住脖子,只能躬着身子,用手撑住车厢内壁才能堪堪维持住身形,着实是难受。
赵崇明想要挣开魏谦的手,却又不好发力,只能低声喝道:“你快放开。”
魏谦不但不放,双手反而愈加使劲,嘴上的气势更是不输半分:
“那老爷我要是不放呢?”
赵崇明更是气急,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确是拿这个老泼皮是没有半点办法。
赵崇明便也懒得与魏谦再较劲,无奈道:
“那你待要如何?”
见赵崇明语气妥协,魏谦便将赵崇明又搂紧了些,恶狠狠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见魏谦这副恶人先告状的无赖模样,赵崇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赵崇明叹了口气,说道:“你也不看看自个的身子,都什么时候了,这些胡闹的本事从来不知道收敛些。”
魏谦梗着脖子,不甘示弱道:“我瞧你赵尚书的本事才是不小,如今都开始拿捏本老爷了。”
听了这话,赵崇明这才明白魏谦作妖的原因。
赵崇明直视着魏谦近在咫尺的双眼,平静地反问道:“你说我拿捏你,可我若真要问个明白,你会与我说实话吗?”
这一问委实是把魏谦给问住了,魏谦一时无话可说,双手不觉就失了气力。
赵崇明心中叹息,顺势便抽身而退,又坐回了对面。
魏谦强笑着解释道:“瞧你说的什么话,本老爷……我这……我不就出来听两出戏吗,有什么实话不实话的。”
赵崇明理了理衣襟和冠带,听了魏谦的辩解后,两道八字眉一抬,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