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分别?”
赵崇明这话终于是让魏谦彻彻底底地无言以对了。一向巧舌如簧的他,此时竟连个诡辩的说辞都想不出来。
好在赵崇明也不再点破,又阖上双目,可方一闭眼,无数思绪又纷纷涌了上来。
算起来,这已经是两人相守的第二十八个年头了,有许多事情早已不必多言,两人各自都有了默契,心照不宣。
毕竟两人的年岁加起来都已近百,若再像那些戏文里的痴儿怨女一般惺惺作态,反倒教人笑话。
至于那些真相大白时泪眼相对无语凝噎的戏码,若能免去的话,当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自己的身世,赵崇明早在南京的时候就想过,凭魏谦那古怪多疑的心思,应该多少已经猜出个十之八九。
如此想来,非要说些什么谁拿捏谁的话,那也该是他魏老匹夫起的先。
而魏谦这头,可别提有多憋闷了,被拿捏了一路不说,最后竟还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想他这位二老爷,一向在府里胡作非为惯了,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更何况还是在斗嘴这档子事上。
魏谦反省了一番,认定自己刚刚的发挥失常全都是因为心里生了愧疚。
可魏谦转念又想,当初朱武垚犯下的那些风流破事,赵崇明不也藏着掖着没跟他说吗,自己又有什么好愧疚的呢?
大不了双方互相扯平好了。
如此想来,魏谦心里顿时就平衡了许多,反倒是看向赵崇明的眼神里,甚至还多了几分理直气壮的“幽怨”。
然而赵崇明依旧闭眼不搭理他,既然不见,自然也就不用应付。
见这一招屡试不爽的“以退为进”落了个空,魏谦心头不免又添了些萧索,就像窗外呼呼而过的北风。
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魏谦仔细盯着对坐的赵崇明,心里充满了自怜自伤的小感慨。
而这细细瞧着,魏谦渐渐发觉了一件事:平日里他早习惯了赵崇明一身大红官袍的打扮,但今日赵崇明虽没有官服在身,也没有乌纱在顶,可只消静静端坐在那,就已是威仪俨然了。
魏谦不禁拿刚刚在戏楼里见过的徐机暗暗比较了一番。
徐机虽然高居首辅之位多年,但若单论气度的话,魏谦觉得自家这位大宗伯,实在比那只老狐狸不知要强上多少去了。
魏谦实在是爱极了赵崇明这副威严肃重的模样,可他偏偏又见不得赵崇明总在他面前这么端着持着。
这要放在从前,他还能上下其手,狠狠扒去赵崇明身上那层官威,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就只能干瞪眼了。
魏谦眼珠一转,干咳了两声。
赵崇明闻声抬眼,静静看向魏谦,他也不知道这老匹夫又要整出什么名堂来。
魏谦那眼神示意赵崇明那双拢在袖里的手,问道:“你出来怎么也不带个手炉?我吩咐门房一直备着的。”
赵崇明一时还摸不清魏谦的路数,只淡淡回答道:“出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便落下了。”
魏谦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明知故问道:“你今日怎地这么早就退衙了?可是外头出了什么急事?”
听魏谦这一问,赵崇明袖里的左手下意识探了探腰间的锦囊,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
“倒也并非是什么急事……只是要亲自走上一趟才安心些。”
虽然赵崇明并没有明说,但魏谦却自觉心中了然,剩下就只好奇另一件事了:究竟是府里哪个不长眼的内鬼,竟敢背着他去礼部衙门通风报信。
来日一旦揪出这个人,是该要罚他呢?还是该赏他呢?魏谦捋了捋短须,一时间竟有些犯难。
这时候,外头的风雪渐渐大了起来,打在车厢两旁的窗布上,扑扑作响。而后又听得“吱呀”一声,就连魏谦身后的车窗都被吹开了少许,随后就有冷风从缝隙里灌了进来。
赵崇明正要上前去关上,刚起身就被魏谦抬手拦住了。
只听魏谦说道:“我虽说是腿脚不中用了,可还不至于连关个窗都要你来。”
魏谦一边嘟囔着,一边用两手撑起身子,使劲挪了半边,抬手时更是挣了好几下,才堪堪够住窗沿。
看着魏谦这吃力无比的模样,赵崇明是万般无奈,但他知道魏谦是要强执拗的性子,也只能由着魏谦逞强。
像关窗这种寻常人举手投足就能办到的事,现在的魏谦却着实要费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关上窗之后,更是气喘不已。
赵崇明见状,叹了声气,然后才坐了回去。
而魏谦喘气的功夫间,突然想起自己关窗的时候无意朝外头的店铺扫了两眼,而其中有一家铺子正是自家的产业。魏谦记得不差的话,这家铺子应该是在城南的庆泰坊,和赵宅压根就不是一个方向。
魏谦连忙又探身往门外看去,然后叩了叩木门,朝外面扬鞭驾车的长随问道:
“这是要往哪去?”
长随正驱着马车,避过迎面而来的两趟官轿,随后扭头回答道:
“回二老爷的话,是去前门坊。”
前门坊?那不是琉璃厂的地界吗。魏谦顿时是一头雾水,回身看向赵崇明。
而也不用魏谦开口问,赵崇明自行解释道:
“我去琉璃厂买几支墨斗笔。”
魏谦更是纳闷:“你买笔做什么?家里又不曾缺过。”
赵崇明沉默了一会,才回答:
“下个月便是春闱了,我是想给勖儿备上一些。”
“笔墨什么的,我一早就给他预备下了。你昨个大半夜不还去库房里清点了一道吗?”
话还说完,魏谦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似乎领错了情,会错了意。他原以为赵崇明今天退衙出来是为了寻自己,可不成想却是为了赵勖。
魏谦顿时恼羞成怒,也不等赵崇明开口回答,自己就先急眼了,冷哼道:“你这是嫌我置办的东西差了次了,难不成还怕我在这节骨眼上怠慢了你家少爷?”
赵崇明也被魏谦这一番没头没脑的气话给说愣住了,而后苦笑了一声,道:
“你瞧你,好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一犯起浑来却总是没个由头的。”
魏谦心里有气,闷闷道:“我样样都是按你当年赴试的行头去预备下的,与从前比起来,那是只好不差的。”
也不知怎地,许也是人老念旧的缘故,一回想起当初送赵崇明去贡院赴试的情形,魏谦眼眶不觉就生了热意。
在京城里久居不易,那时候两人的日子尚过得紧巴,一应的用度都要仔细计较着。魏谦也不敢说当初给赵崇明备下的东西有多好,但至少也是一应不缺,尤其是吃食,更是足足备了两大盒,就怕小胖子在贡院里饿着了。
魏谦还清楚记得,当初在贡院外的金水池上,青石桥头,赵崇明就提着沉沉的考篮,字字郑重地同他说,说要魏谦好好等着自己,还说自己会好好应考,说一定不会辜负道济兄的心意。
只是,魏谦的心意从来就不是盼着赵崇明能金榜题名,在贡院外等候的那三个日夜里,他盼着的不过就是小胖子出来时能第一眼看到自己。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可只一想到目送着小胖子的身影消失在一众人群里的情形,如今的魏谦竟差点就掉下泪来,赶忙紧闭双眼,偏过头去。
赵崇明见状,却只以为魏谦是真生了气,忙解释道:
“你挑的东西,自然样样都是顶好的。只不过勖儿不是个温吞的性子,在考场上用不着太好的笔,我是想着,还不如给他买上两支墨斗笔备着。”
赵崇明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笑着又哄上一句:“说起来,勖儿的脾性反倒是随你多些。”
魏谦听了赵崇明的话后,也是愣了片刻。
若不是赵崇明提起,他竟把这一茬给忘了。他给赵勖准备的紫毫笔虽然确实是上好的笔,然而不怎么吸墨,放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的时候,的确是不如寻常的墨斗笔来得好用。
魏谦记得后来轮到他乡试赴考的时候,赵崇明也特地给他塞过两支墨斗笔。
虽然明白是自己理亏,但魏谦到底拉不下面子来,只眯了眯眼,转移话题道:
“不过是几支墨斗笔罢了,你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着人回府传个信便是了。”
赵崇明答道:“从前我公务繁冗,对勖儿本就少有看顾,就连授课的业师当初都是你去请的。我身为人父,如今也是难得为他周全上一回。”
魏谦听了这话,脸上刚撑起来的笑容顿时一僵,干笑道:
“呵呵,能摊上你这位做礼部尚书的爹,已经是天下读书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若再要周全,哪还有‘旁人’的活路?”
赵崇明轻叹了一声:“春闱会试终究是人生大事,若再不尽心些,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是了。”
魏谦面无表情道:“也对。赵勖毕竟是你儿子,当然要比我这个做叔父的要多上些心。”
赵崇明这时也听出了魏谦话里满溢的酸意,一时间哭笑不得。
而魏谦又开口问道:“所以你今天出来,就是为了给你家赵勖买笔的?”
赵崇明又不禁往腰间探了探,点头承认了下来。
魏谦一声冷哼,虽然面上尽量憋着闷气,但嘴边的胡须还是不免被吹了起来。
魏谦没好气道:“你既想买笔的话,何必要去琉璃厂?那地界上的奸商,可比文玩店里的寿山石还多,你从前又不是没领教过。”
听魏谦旧事重提,赵崇明不禁又是一阵苦笑。
当初他被奸商哄骗,结果买来假的寿山石充作“聘礼”。这些年来,魏谦可没少拿这件事来取笑他。
赵崇明也不恼,只笑着哄道:“正因如此,所以才请上你这尊城隍爷一同前去。”
而这话显然很是合魏谦心意。
魏谦得意道:“那大宗伯今日可算是请对人了。有我魏某人在,定不会教你再被人诓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