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默念了一遍,心中不禁蓦然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他心有所感,目光继续朝下边寻去,果不其然,碑文底部还刻着一行小字:
记于建文四十一年春,初雨。
================================
西山崖头,乱风挟雪。
魏谦站在碑前,凝视着碑上的文字,久久没有言语。
遥想当年公羊徽凯旋归京之时,在江上指天划江,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豪气干云。
然而到头来,终究只剩下了眼前的荒碑雪冢,孤祠野佛。
一旁的公羊老头颤巍巍地起了身,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拂去碑上的新雪,出声问道:
“小友你可知道,先祖为什么会选择在此地长眠?”
魏谦茫然地看向公羊老头,摇了摇头。
公羊老头抬手朝悬崖对面一指,说道:“那边是天寿山,也是建文帝的昭陵所在。”
魏谦举目望去,然而只见得群山尽白,彤云压雪,天地上下一片苍茫,又哪能望得见什么昭陵。
不知怎地,魏谦突然想念起小胖子来,很想,很想。
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小胖子不在了,自己又该如何活下去。
他没办法像公羊徽那样,在这么一个陌生的时代孤独地活着,然后孤独地死去。
这千山万水,皓雪天地,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座偌大而无望的囚笼,将公羊徽永远永远困在了建文的年头。
一念及此,魏谦心中已是一片萧索,来时那些求根究底的心思尽数淡去。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去寻赵崇明。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魏谦问道。
公羊老头答道:“其实我设法引小友前来,并不为其他,只是想请小友听完建文帝与先祖文忠公的往事。若待他年,小友还能记得这一段故事,便也算是成全了先祖的遗愿。”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见魏谦一脸狐疑,公羊老头于是指着碑上的文字,说道:“想来小友应该知道这碑上诗句的来历。”
“前面两句是听人说起过,但这后头两句实在不知道。”
公羊老头疑惑地看了魏谦两眼,沉默了一会后才解释道:“这一句‘人生到此知何似?远山寒寺一野佛’,原是改自苏东坡的诗。其诗云: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一听公羊老头念起诗来,魏谦顿时头都大了。平日里赵崇明就在他身边,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总会给他解释几句,可如今不过离开了小胖子一会,魏谦就觉自己又重新回归了半文盲的行列。
眼瞧公羊老头捋着胡须还要再念下去,魏谦赶忙打住:“师父,别念了,别念了。有话不妨直说。”
公羊老头显然对魏谦打断自己诗兴的行为有些不满,暗中腹诽着如今岳麓书院出来的学生真是越发不学无术了。
好在魏谦这些年早已练出了唾面自干的功夫,只当没看见公羊老头那怪异的眼神。
公羊老头轻咳了一声,又指了指魏谦身后的雪地,说道:“小友请看。”
魏谦回过身一瞧,雪地上白茫茫一片,别无它物,只有两人来时深深浅浅的脚印。
公羊老头指着地上的脚印,试问道:“眼下此处除了你我之外便再无旁人。待明日新雪将这两行脚印掩去,那你我今日的行迹便再难追溯。如此一来,正如你我二人从不曾来过,是也不是?”
魏谦眉头一皱,心想这算是什么狗屁问题。
魏谦随口回道:“这有什么,今天的事,你记得我也记得,怎么会算没有来过?”
公羊老头又追问道:“那待你我百年之后呢?谁又还会记得?”
“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当如何?”
“不错,对于这世上的凡人而言,后人记不记得他们的生平事迹,的确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先祖文忠公,却并非凡世之人。”
魏谦听到这说法,不禁鼻息一嗤,下意识就想要出言嘲讽两声,但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憋了回去。
公羊老头继续说道:“先祖毕生所愿,是希望后世之人能永远记得建文帝与他的故事。他游历万水千山,修祠立碑,即便当时的士人都讥讽他是矜功邀名、不知进退,但他依旧执意如此,不惜为此耗尽余生。只不过……”
公羊老头一声长叹,道:“……到头来,终究只如这‘远山寒寺一野佛’了。”
魏谦却还是不明白:“人死灯灭,万事成空,他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后人不记得了,他与建文帝的那些事情就当从未发生过吗?”
话音刚落,魏谦突然就愣在原地。
他记起前世曾经听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并不是停止呼吸,而是被所有人遗忘。
魏谦心中莫名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或许自己身处的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只是公羊徽的一场梦境。而当所有人都忘却公羊徽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梦境消亡的时候。
如梦方醒,才是真正的万事成空。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算什么呢?只是一场梦中梦吗?
那小胖子呢?
他和小胖子的故事,是不是也只是一场虚妄的迷梦?
魏谦浑身发冷,竟是再不敢细想下去。
而对于魏谦的问题,公羊老头只摇了摇头,回答道:“先祖用意究竟如何,我等不肖子孙已是无从知晓,也只能从这些只字片语中猜度一二罢了。”
魏谦此时心乱如麻,竟是片刻都不想再逗留下去了。他朝公羊老头拱了拱手,说道:“老先生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魏谦说完,转身就走。
可还没走两步,就听公羊老头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小友,你可想过要回去?”
回去?!
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却让此刻的魏谦心神剧震,竟连呼吸都不由停滞。
魏谦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去,强装镇定道:“我自然是要回京城去的。”
“小友应该明白,我说的归处,既不是京城,也不是湖广。”
魏谦摸不清公羊老头的用意所在,索性装着糊涂道:“我压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见魏谦如此,公羊老头也只好挑明道:“其实在长沙城与小友相遇时,我便心有所感,兴许小友与先祖一般,都并非是凡世之人。”
魏谦心绪烦乱,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佯怒道:“你这神棍又在故弄玄虚!我不是凡人,难道还是神仙不成?”
出乎意料的是,公羊老头竟直接点头,答道:“小友身具宿慧,偏又不畏鬼神,不拘俗礼,便说是仙人转世也未尝不可。”
魏谦一愣。公羊老头的这番推断反倒让他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无语。他哪曾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仅仅因为不信公羊老头那些江湖把戏,反倒被一个神棍认作是神仙,也当真是荒诞。
公羊老头则继续说道:“当日我曾为小友卜卦,卦中的爻辞正好与先祖所留的爻辞相应,那时我便猜到,小友与我公羊氏先祖定有渊源。今日我又以爻辞相试,而小友也如愿前来了。”
魏谦冷哼了一声,狡辩道:“我不过想来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罢了。”
公羊老头见魏谦咬死不认,只能图穷匕见,沉声问道:“那小友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中秋夜?”
魏谦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公羊老头。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永靖十六年八月十五,正是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日子。